江国正清秋(300)
“男女固然有别,但人性岂有二致?修身之道,自强厚德之理,怎会因男女而异呢?”
“道理虽然一样,可讲法不同,效果就有很大差别。就比如丞相所说的‘自强厚德’四个字,这原是乾坤两卦的象辞。传统上,将乾象解释为天道、君道、夫道,而将坤象解释为地道、臣道、妻道。俗儒的毛病在于看事情很片面,很肤浅,而且很死板。让他来讲经,他就会对女子大讲温顺依从的坤道,而忽视自强不息的乾道。但其实人是阴阳杂生的,只有阴气没有阳气的,那是死人。就拿我辈来说,在朝堂为臣子,在家中为丈夫,岂能不两者兼修?可俗儒绝看不到这一点,他只拣方便的说,只拣对他有好处的说。这麽照本宣科下来,能不耽误人就不错了,哪里能培养出什麽独立自强的女子呢?”
上官陵沉默了。
文修年的考虑不能说没有道理。上官陵扪心自问,倘若当年君九兰教她读书时,动辄耳提面命男女之别,她今天多半长不成这个样子。
“重订经义只怕来不及,释经也是大事……”
而且这比开女学还要难做,先儒们的解经方式早已成为书面上的定準,因袭流变之下,导致牵涉庞杂,内在结构也很複杂,不但难做,而且难成。
于是她想到另一个方向。
“不如先找找智识出衆、学理通达的教师。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文大人可有推荐的人选?”
两人漫步走下山亭,沿着溪池缓缓而行。池边的几棵枇杷树生得亭亭秀直,此时花开正盛,雪瓣黄蕊,冷香清幽。文修年行过树下,忍不住停了脚步。
“容国前太史许子孺有一女,小字琼枝,熟通经史,颖悟过人。”
“女子麽?那倒更好。”上官陵笑道。一侧首,却见文修年眼神旷远,似喜似悲,如望如愁。
上官陵忽而意识到什麽。
“这位许姑娘,与文大人是何关系?”
文修年无声一叹,半晌幽幽啓口。
“她是我……未过门的妻子。”
几片花瓣飘落池中,拂起一泓清漪。
上官陵存记在心,再见到沈安颐时,一句不漏地细加禀告。沈安颐本来就同情文修年身世,意外得知他还有个尚未完婚的妻子,听上官陵的描述,还像是念念不忘颇有真情,既然如此,她无论如何也要成全他——何况这又是两全其美的事。
许家早年也是名门,世代做着齐朝的史官,后来天子没了投奔容国,接着做容王的史官。到了许子孺一代,虽说家道没落,却到底算个士族,积世文儒的家声,眼高于顶的习气,挑起儿女亲家来总是高不成低不就,同样没落的世家嫌委屈,豪门贵族又拉不下脸去谄媚,一番耽搁下来,女儿琼枝早过了及笄之龄,婚事却还没个着落。
许琼枝却很耐得住性子,对自己的终身大事一点也不着急。
早年文许两家比邻而居,子女聚在一起玩耍,进学读书也是一个师父。许琼枝与文修年岁数相若,少小无猜,不大拘礼,起坐常在一处,描红问字,赌书泼茶,赋鸿雁之丽句,诵芍药之新诗。两家父母看在眼里,有意定亲,不料这时先王病危,在立嗣一事上两位家主意见相左,闹得不欢而散,文家后来索性搬了住处,儿女亲事更不再提起。
世事虽无定,人情却有常。这一边每观庭户,望佳人而未来;那一边常抚芸签,思檀郎之安在。虽是分隔两地断了音信,却都心如松柏磐石未移。直到后来文忆年立下战功,文氏兄弟受到王肃器重,眼见着家族似有振兴势头。文家来提亲,许子孺也不好记挂旧怨,只好倒杯喜酒,与老同僚一笑泯恩仇。
哪想到天有不测风云,婚期未至,文家又遭了灭门之祸。
许子孺拄着拐杖扫除旧书上的积灰,一面长吁短叹,这时候,一只玉手探过来,劫走了他的掸子。
“琼枝!”
老太史不满地一跺杖子。
“不好好待在房里绣你的嫁衣,跑来抢我的活!”
“父亲莫恼。”许琼枝笑得文静,“女儿方才得知一件喜事,特来禀告父亲。”
“什麽喜事?”
不等对方回答,老太史抱着拐杖气呼呼往书桌前一坐:“又有人来提亲?我不是早说了……”
“不是亲事。”许琼枝极有远见地打断了他的话头,躲开他长篇累牍的教训,“女儿听说昭国开办女学,四处选聘饱学之士为座师。父亲满腹经纶,何不去试试?”
“真能折腾!”老太史不耐烦地敲敲拐杖,“一个个都不想着好好治国安民,净想着标新立异折腾人!我都一把老骨头了,才不陪他们折腾!”
许琼枝无奈垂首,捏了捏袖囊里的信。昭国女王怎麽会听说她的名字?还特地致书前来?她一介闺秀,不是什麽高人名士,只怕连容王都不知道她这号人,昭国女王远隔千里,能把眼光投在她身上,多半是有人举荐……传言说修年逃去了昭国,会是他麽?
“摸什麽呢?给我看看。”
父亲的话声拉回了她的神思,许琼枝见被识破,只得红着脸将信件递过去。
许子孺展开信,眯着眼看了一会儿,轻轻哼了一声。
“原来是这麽回事。傻丫头,还学会玩声东击西!”
他瞥了女儿一眼,把信纸往桌面上一拍。
“还不快回房去?赶紧收拾东西。”
许家的车马于腊月二十抵达临臯,文修年早已帮忙準备好了住处。沈安颐在文昌殿接见许琼枝,宫中正在筹备新年,两人便顺着年节吉庆的话题閑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