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319)
“会写字麽?”他问。
史循迟疑一瞬,还是点了点头。轩平命人给他拿来纸笔。史循捉笔在手,略微不安:“写什麽?”
“就写你的名字吧。”
轩平说着,双眼寸丝不漏地细察着他的神情,待他写好接来看了一眼,忽从袖中摸出另一张信笺来。打开信笺比对前,他迅速瞥过史循,及时捕捉到了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惊恐。
“史循?”他念着纸上的字,一缕疑思浮过脑海,“这名字怎麽听着有点耳熟?”
“轩公子贵人多忘事,本来也不必记得在下的贱名。”
这个称呼适时勾起了轩平的记忆,他旋即反应过来:“以前柳缃绮手下,曾有一名外线信报总管,似乎就叫——”
敏利目光瞬间锁定史循,轩平想起了更多信息。相传过忘山门覆灭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史循都被昭王留在了临臯。一切看起来都无比通顺,加上完全一致的笔迹,可谓证据确凿情理吻合,更无疑点了,只是……
他转头望向钟离煜。
钟离煜容色间布满了难以掩藏、也无法作僞的震惊。
他预感到自己行将暴露,所以有意和史循拉远关系,好将他摘出去。史循如此配合,他一直以为是善解人意,却没想到这人竟然打的是以身相代的主意!
这完全出乎了他的意料,打乱了他的準备,以至于让他一时间不知该作何反应。
这副惊愕茫然、手足无措的模样落到轩平眼中,倒恰好显出了他的“清白无辜”。出于对自身直觉的信心,轩平几乎在第一时间就断定:钟离煜此刻表现出来的是真实的心境。
然而,他毕竟谨慎。
“钟离先生。”他和气地对钟离煜道,“近日截获到一封发往临臯的密信,看来就是出自此人之手。您虽是受了蒙蔽,但也有失察之过。不如这样,就请你亲自将此人处决,在下到王上面前,也好回话。如何?”
钟离煜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轩平依然在试探他。杀身之祸本应由自己面对,现在却竟套住了史循,早该想到的……他为何要这麽做呢?钟离煜满怀忧虑,视线越过卫兵的肩头,对上史循的眼眸。那眸光中一片平静,还似含着细微的鼓励。
轩平替他抽出剑来,奉送到他面前。
钟离煜低头,看着寒光冷冽的剑锋,心髒蓦然缩紧了。
倘若现在站出来,揭明自己的身份,也已无法将史循开脱出去,只是徒然令两人同死,枉费了他这番牺牲。但若要继续隐藏自己,就不得不通过轩平的考验,亲手将这剑锋刺入好友的胸膛里。
他颤抖的手勉力握住剑柄,艰难地举了起来。视野突然一阵模糊,他感到自己像在神魂漂移,上天正在用他最不幸的一刻赐予他幸运。
“当啷”一响,剑掉在了地上。
轩平不言不语,饶有耐心地注视着他。
“我不能这麽做。”钟离煜说。
出乎意料,轩平依然没什麽反应。他深深凝了钟离煜一眼,而后转过头去,望向了门口。
齐整的脚步声传来,一队高级禁卫奔进大门,手按腰刀,分列肃立。随后,出现了桓王英武的身影。
钟离煜猛吃一惊:“王上!”
“先生果然有仁有义!”成玄策抚掌,顺便扫了史循一眼,“只是此人洩露朝廷机要,难道先生打算以私废公?”
钟离煜心下急转,顷刻之间,已打定了主意。
“臣并无此打算。”他再度开口,声调语气都恢複了平稳,“臣不从命,正是不敢以私废公。朝廷自有法度,案犯须交给有司审理量刑。臣不敢为了开脱自己擅动私刑。倘若王上要治微臣之罪,臣甘愿领受!”
话音未落,他一撩衣摆,俯拜于地。
头顶半晌无动静。
钟离煜一动不动地候着,双手不知不觉攥握成拳。也许史循甘愿用自身来保住他,好让他继续实现他的理想,可惜却不明白,若他真的为了自保而一剑捅死自己的挚友,从此以后,怕也就只剩下变质的“理想”了——无关于“权宜之计”的可否,而是一件事、一个行为如果很可能真使自己变心易志,那无论它看上去能带来多大的好处,他也不能做。毕竟他知道,那些所谓的好处,其实抵不过将来从他自己身上流淌出来的坏处。史循未免把他钟离煜的能耐想得太大了,钟离煜苦笑。
他闭起眼,準备领受自己的末日,却忽觉胳膊被一只手挽住,桓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先生这是公忠体国,本王怎能为此治先生之罪?”
成玄策笑得欢悦,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
“先生且好生安歇。至于这个细作,本王自会处置。”
他说着,转身向史循一指:“来人,将此人拿下!”
禁卫们一拥而上,将史循绑缚了起来。钟离煜紧咬牙根,强自忍耐着拔剑而起的沖动,眼睁睁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跟着桓王卫队远去了。
第四十九章每怀靡及
亭臯叶下,陇首云飞。
裴温大步跨进帅帐,甲衣带入一道清冽霜气。
“丞相,您找我?”
“嗯。”上官陵淡应一声,从地图前擡起头来,“你挑选两百人,要身手敏捷眼光锐利的,悄悄去赤霞岭探一探路。若有敌军的活动蹤迹,就找一找他们屯营所在。若是没有,就把守住山道出口,派人回来报信。”
“是。”裴温答应着,心下却忍不住好奇,“可是因为朝廷昨日送来的密报?”
上官陵瞧他一眼,神色不动:“有没有执符台的密报,路都是要探的。虽说天寒叶落,山林萧疏,但大军出动,遇上险阻隘路,还是要小心为上。将军还有何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