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320)
“没有。末将这就去办!”
目送裴温的身影晃出帐去,上官陵敛回目光,望向手边几卷文书,思量起沈安颐昨日派人送来的消息。北桓派了谢璇为密使前往长杨,这方面倒不必她操心,出征之前沈安颐就已差了文修年夫妇去长杨“做客”。另一件就是裴温方才所问之事,据说桓王準备密遣精兵在赤霞岭设伏。这在上官陵看来倒也算不得什麽奇谋,易地而处,换做她自己,初时或许也会有这般打算,只是地利虽好,天时倒不见得适合在山林中设伏,这样一想,却又像是疑兵之计了。
召集衆将共议,多有人提议另择道路。上官陵细思之后,还是决定按原计划行军。
“我军方入敌境,将士本就易生思归之心,若是出令反複,更要使衆人惶惑,军心散逸。伏兵外藏,尚有可破之法;衆心内乱,却是难救之失。因此当前还是要先稳定军心,心不定则不诚,心不诚则事不成……”
晚间派去探路的队伍回报,并未发现伏兵。上官陵于是趁夜整军疾行,次日天色未亮,大军已在下泉城外三十里处安营。
“要攻城了麽?”
代小昀难耐兴奋。她随军这麽长时间,上官陵却竟一座城池也没攻打过,以至于她精心準备的那些火车云梯、刀枪鈎镰都派不上用场。
上官陵向她瞅过去,微扬了扬眉,冷肃的颜色里似微带谑意:“不攻。”
她有点好笑地看着代小昀立刻耷拉下去的嘴角,无奈摇头:“攻城有什麽可急的?我已派人探听过,此地守军远少于我军。因为之前水患的缘故,城中储粮亦不丰足。似此情形,围之即可。不过裴将军马上要去攻抚州,你要实在想试试你那些宝贝,可以先跟着他去。”
代小昀正在懊丧,听到最后一句终于心情好转,答应一声,便飞步往帐外奔去,岂料还未奔出帐门,就和人撞了个满怀。她揉揉被撞痛的额头,仰面一看,大感意外。
“爹?你怎麽到这儿来了?”
代长空横她一眼,哼道:“你自己天天往这儿跑,爹就不能来?”
代小昀努着嘴,尚未想出来如何答话,便听身后上官陵轻笑解围:“怎会?女可来,父亦可来。”
代长空一愣擡头。代小昀见状,扑哧一笑,趁机绕过他跑了出去。
上官陵步近前来,恭敬一礼:“师父枉驾来此,不知有何指教?”
“没什麽指教的,看看你罢了。”
师徒俩在木几旁坐下,摆开棋局对弈。方圆黑白,各得分所;三百六位,周天数穷。二人执子厮杀,你来我往,皆是默默不语。不知过了多久,方听得代长空低低念道:“茍能制侵陵……”
岂在多杀伤?上官陵心中暗自接了下句,思绪一转,约略猜到师父的意思,只是此时此境,却不好多辩。
“止戈为武。”她思来想去,终于啓口,“我军固然可以收回故土便撤兵,但战乱反複,实非久安之道。吴不灭越,越即灭吴。钝刀子割肉,流的血也未必就更少,倒不如快刀利刃,一举靖乱。”
代长空目视棋局,缓缓点着头。
“我一向知道,你胸中自有乾坤,主意大得很。”他擡眼端详着面前弟子,须臾,忽然笑了一声,“你虽师从九兰,但其实跟他很不一样。他一生行事,总畏于天人之际,你却是要捅破天的。”
上官陵无言相对,只得静静听着。不论是从师父的角度,还是朝中同僚眼中,她做的很多事大概都算得上离经叛道。
“其实当初教你剑法,九兰也好,我也好,都只不过想保得你无灾无厄,平平安安过完这辈子。结果也不知怎的,竟然弄成现在这个样子……”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上官陵忽而就想起这句诗来。她想天底下的父母,或许都是同一副心肠:不求儿女为官作宰、富贵闻达,却只想他们安康无忧、全其天年——可这实在是何等的奢望啊?谁能把控一个人的命运?
命运。她再次思量起这两个字来。上一回它郑重其事地出现在她脑海里,究竟是什麽时候?似乎是先王将她锁入天牢的那回。那一回,她的命运被他人决定着;这一次,她却要决定他人的命运了。这一支小小的令箭,拈在手里显得多麽轻?可一旦发出去,就会变得沉重如山——而这份量实与胜败无关。
她渐渐想起,其实之前她革法施政、协理朝纲时,也已经“决定”过很多人的命运了,只是从没有这一次看起来如此清晰、如此近在眼前而已。自己帐下的将士、三十里外敌国的军衆,她看得见他们的模样,想得出他们将要挥汗如雨、热血洒地的光景,如今师父无意中的一句感叹,又令她看见了他们背后忧心惴惴的父母妻儿。
然而,究竟是谁在决定谁的命运呢?
棋枰上方圆成列,黑白分明。上官陵俯首凝看着,心下暗想,倘若世事也都有这般规整的理路、这般毫无杂染的形质就好了,或许,唯有归真的道体才拥有同样的纯粹精一。
她默思无已,心底里隐约体会到一缕苍茫的悲绪,仿佛她正独行于蜿蜒无尽的河岸边,暮野苍苍,孤烟迢递,而那依稀存在过的秋月春花、莺声柳色,都已如片霞余影般飞散而去。
抚州很快被裴温拿下。失去了犄角之援,被围多日的下泉也粮尽而降了。上官陵重新见到代小昀时,发觉这姑娘变得“稳重”了不少,对于攻城也不再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上官陵心知肚明,一句也没多问——就算用的是改进后的器械,攻战的场面大约也足以令她印象深刻,以至于再轻俏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