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322)
怀正志道,日积跬步,一往无前地走下去,有一天会自然融入“中心之诚”,踏进另一片光明鲜洁的国土,彼时,就具备了“如恶恶臭,如好好色”的敏感口味。当初他在山寺中看见上官陵,尚未交一语,就凭着这个敏感口味把她识别了出来。
多年前在碧玉山庄劝降上官陵时,他的心境其实相当微妙。既怕她不答应从而被桓王处死,又怕她真答应了令自己大失所望——这是后来才意识到的念头。当时情况紧急,他并没有太多考虑的时间,如今回头细想,倒令他有几分愧怍。一个真正的友人,不应该以任何方式、出于任何理由诱导对方背弃自己的诺言,哪怕本身是无意、甚至好意,也是在实际上致力于败坏对方的德行。而面对这样的“考验”,她能给予他最美好、最友爱的报答当然是拒绝——若他真是仁人君子,便自会了然。
这样看来,眼下的局面对他而言,说不定还挺值得庆幸?兰蕙犹芳,白璧未亏。究竟什麽是幸运呢?
山风凄冷,原野清旷。他放眼望去,但见暮云四合,山川错峙,松丘隐隐,红叶已稀。
这萧索的景象,凄清的风霜,倒比王都里香甜醉人的暖风更令他欢悦,如同每次见到上官陵——见到他的“同类”所感到的欢悦。可这一点欢悦转瞬便化作了忧愁。若他所料不错,那股从冬吹到夏的暖风即使在此刻,也未曾真正止息。他略感不安、但却并不惊讶地发现,也许在心底的某一处,自己甚至微微希望是上官陵——或者说昭国——赢得这场战争,然而作为北桓的将领、桓王的重臣,他也必须严阵以待,尽己所能——这不仅是为了恪尽职守,亦是对那人的尊重。
他擡手拊上胸口,像要握住一束无法看清的心绪。天遥云黯,白露成霜。登高骋望,却见回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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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璇大军的突然出现,对于上官陵来说既属于意外变故,又像在预料之中。眼下她更担心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岑州。裴温急急取了招云关,多半是亲自驻扎在那边了,可这样一来,岑州到底是谁在驻守?难道以谢璇的眼光,竟会看不出岑州的紧要,而将其轻轻放过?
她在营中等了数日,裴温也不曾送来新奏报,派出去的探马也了无回音。她心内愈觉不妙,倘若岑州有失,招云关和裴温的军马不数日就会成为瓮中之鼈。她赶忙做了些紧急布置,除了留意谢璇动向之外,又额外加派密探前去岑州附近打听,功夫不负有心人,这日她正在案前批阅文书,忽见帐门外烟尘四起,一名密探滚鞍下马,沖进帐来。
“禀丞相,大事不好!北桓军兵分两路,趁着裴将军携大部人马去了招云关,暗中夺取了岑州。如今招云关已被北桓军重重围住,消息根本无法递送!”
“什麽?!”
没等上官陵答话,正在帐中候命的车骑将军雷绝登时大怒,一个箭步上前,劈手揪住那密探的衣领。
“你们怎麽回事?这麽重要的消息怎麽到现在才探听出来?!”
可怜那密探连日奔波,又得了个惊人的坏消息,早已心慌意忙,面对着他的怒火只觉晕头转向,脸色苍白如纸,一句话也说不出。
“好了雷将军,先放开他。”上官陵开口,冷静如故,待那密探恢複了些精神,方才沉声问道:“裴温现在情况如何?”
“据打探来的消息,裴将军曾打算突围,但又顾虑招云关地势险要难以攻取,如今只得坐守关城。只是粮草难继,又始终等不到丞相的援军。现在他的奏报送不出,我们的人也进不去,怕是支撑不了几天了!”
上官陵静听不语,忖度了一会儿,又问了些细节问题,便挥手让他退下了。
裴温还是有些主意的,倘若让北桓军收回了招云关,要想再重新夺取就难上加难了。而若招云关无法攻取,那麽已经取得的抚州和下泉也就无险可据,弄不好整个形势都会完全逆转。
而如今,她所率的主力又正被谢璇大军所阻,若要前去救援,非得先来一场恶战不可。而就算她这边击败了谢璇,倘若时间上赶不及,裴温那边支撑不住先投降了,一切也依旧枉费。
正自思索间,又有卫兵进帐。
“禀丞相,朝廷差来信使,现在帐外等候。”
“请进来。”
话音方落,只见帐幕下人影一晃,跨进一名金甲卫士。上官陵凝目一看,却是江蓠。
“你怎麽有空来此?”
江蓠行完礼,向上官陵打量两眼,回道:“陛下得到消息,桓王调了谢璇到柳原一带截击丞相大军。恐怕丞相有失,陛下已亲自率军过来增援,如今尚在半路,特遣卑职先行一步,前来向丞相报信!”
上官陵听在耳中,暗想陛下的消息倒也真灵敏,反应也真迅速,这麽短的时间里,连援军都调集好了。只是增援之事,委任将领也就够了,又何必自己亲自跑来?但若说是不放心她,一般的对策应是派遣监军,仍然不必冒着风险亲自上路。如今这般做法,还真让人捉摸不透。
江蓠见她闷声不语,只顾锁着眉头,不禁纳闷:“丞相?”
“战场之上,矢石无眼。”上官陵道,“援军可以委派大臣送来。陛下万金之躯,社稷所赖,怎可如此以身犯险?”
“唉。”江蓠叹一口气,“我们也这麽劝过,但陛下认为,她亲自过来可以鼓舞士气。而且……”她说到此,忽然笑了一下,“丞相离朝日久,陛下颇为挂念,也很想来看看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