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34)
殷岱胸中一股气血直沖顶门,脸色乍红乍白,却只能强憋着,半晌,才憋出一句话:“那外面的叛民……”
“外面的叛民啊……”成玄策眼神一暗,信手捞起腰带上的玉佩敲了敲手心,“也真是个问题。”
殷岱腿一屈,立即俯伏于地:“请殿下允许臣戴罪立功!”
“戴罪立功?”成玄策斜睨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笑笑:“本宫也愿让你戴罪立功,但只怕这寺里的难民不肯放你出去呢!”
殷岱垂着头颅,额上汗如豆大,艰难啓口:“请,请太子……”
“殿下!”寺门方向随风传来一声高呼,打断了他未竟的言语。旋听蹄声杂冗,一骑快马飞驰而至。
“殿下!”骑手一跃下马,单膝跪地,“臣救驾来迟。殿下,您没事吧?”
成玄策见到来人,始而露出欣悦笑容。
“谢璇。”他亲手将人扶起,“你来得正好,城中流民叛乱,殷统领眼下走不开,你帮他个忙,带些禁军处理一下。”
“殿下放心,臣前来的路上已经有所安排。殿下,臣先护送您回东宫!”
成玄策含笑点头:“好。”
谢璇转身招手,立马有人牵了坐骑过来。
“殿下,”开口的是轩平,“叛民正从大门往里挤,现在出去必定撞上,不如从寺院后门走。”
“依你。”
三人翻身上马,侍卫们紧随其后,很快消失在黑沉的夜色里。
千机公主是被乱民挤进寺门的。
她怎麽也想不到,自己堂堂公主天之骄女,有朝一日竟会和叛民“为伍”。
——这当然非出她的本意。
所以她一进门,就赶紧离这些叛民能有多远有多远,尽量朝着人少些的地方移动。脚下也不知路径,推推搡搡,松松挪挪,等到终于彻底逃出叛民覆盖範围,眼前已不知是何所在。
她转动脖子环顾四周,嘉木成行纷披月色,翠竹青青扶风摇落,无比的恬适静谧,与闹嚷嚷的前院判若两重天地,令她贪看不已。
路尽处一道园门,千机公主信步走进,只见庭园空净,房舍齐整,却是寂无一人。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走了好长的路,又在乱民里挤了这麽久,此时心中一放松,疲乏感立即在四肢百骸中漫开。管不了许多,她揉着肩膀推开最近一扇屋子的门,直奔睡榻一滚,倒头睡了过去。
思昏昏,分不清尘劳浮梦。风乍起,到谁家斜月帘栊?
风里隐隐有哭声,细弱的哭声。
大半夜的不睡觉,哭什麽哭?她烦躁。
那哭声却越来越清晰,让她再也没法忽略,终于惹恼她,一把掀开那流光泻玉的珠帘。
牙床上坐着个女孩,看起来不过四五岁大,脸蛋极漂亮,衣裳也极漂亮,胡乱拥着一床绣被,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鼻涕抹了一脸。
真没用!她心里微微不适,嫌恶地把脸调转一边,片刻又转了回来,目光硬生生地盯着那孩子。
哭得这样软弱,令她嫌恶,却又令她可怜。
她慢慢伸出手去,想给那孩子擦下脸,相触的一剎那,世界陡变。
“母后!”她听见自己声声哀哭,手里紧捏着一角衣袖,“你别走好不好?求你……”
床前面貌端雅的妇人看着她笑笑,掰开她细小的手指,抚平衣袖站起身:“已经过了时辰,母后该回宫了。”声音淡远的。
“母后,我头昏,药好苦,你陪我一晚上好不好……”她哭着往床沿上爬,嬷嬷快步走过来,将她抱起来塞进绣被,皱着眉头道:“病了就乖乖休息吃药,缠着娘娘是怎样?这天都黑了,娘娘也要休息。都来看你了,还这麽不懂事!哭!哭什麽哭!”
“哭一哭也好,”王后袖手站在珠帘边微笑,很庄静的笑意,语气都不带一丝起伏:“哭完发一身汗,许就散了寒。”
“是,娘娘想得周到。”嬷嬷拿起床头灯具,打起帘子,跟着步出卧房,仍有模糊的话音从外传来。
“……不知好歹,得寸进尺,跟她娘一样的矫情病……”
“过分了,这话不是你该说的。”
“是,奴婢知错……”
外面一声高唱:“王后起驾!”
一切寂静了,屋子里漆黑的。
她仍旧哀哀地哭,细声细气,却蜷成一团,不敢动了。
“嬷嬷……你……你给我留盏灯啊……”
暖光融融,透窗而入。是月光?又不像。
那光照在她身上,也照在她心上。她安稳地睡去了。
不,是安稳地醒来。
睁开眼,入目的是朴白的帐幔。这是……哪里?
松风过耳,夜钟徐徐。
是寺庙?她犹自怔忪,俄听一道悲柔慈悯的声音传至耳畔。
“公主,您做噩梦了。”
千机公主转头,一片素净僧衣映入眼帘,她晃了晃脑袋,方才反应过来面前站着一个和尚。
对了,是弘恩寺。
房中亮起一片柔黄,僧人一手端起油灯,一手遮护着灯火,缓步行来。灯光团团,暧暧微明,像是躺在他的手心里,安详可爱。
她仰着脖子,呆呆望着那僧人的身形轮廓,觉得似有几分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你是……”
“贫僧鑒深。”僧人合掌躬身。
“啊,是的是的!”千机公主一经提醒,立刻找回了记忆,坐起身道:“你是那个昙林国来的法师。”细看面目,果然不错。她眼光上下打量,忽扫见他手上持着的念珠,想起睡梦中那一道融光,忍不住问:“你刚才是念的什麽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