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348)
烛火颤巍巍地摇晃着。谢琬拿起剪刀,镊去烧焦的烛心。她回想起白天的事,或许钟离煜的建议值得考虑。
“将军若实在为难,在下倒有一计。”当时他拿起那封劝降书,在谢琬面前晃了晃,“不如顺水推舟……”
“什麽?”谢琬一下站起来,“你叫我投降?”
“将军急什麽?”钟离煜毫不慌张地笑笑,“又不是真投。”
谢琬平息了怒气,慢慢坐了回去:“你的意思是……诈降?”
“不错。”钟离煜点头,“将军所虑,在下也能明白几分。可桓王那边日日等着将军的捷报,一直拖下去也令人心不安。既然强战难胜,不如巧取。将军何妨先假意献降?迎得昭国女王和上官陵入城来,再俟机下手。”
谢琬很清楚,诈降之计虽妙,却也相当冒险。然而若要迅速扭转局面,当前亦别无良策,说不得,只好权且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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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国大营迎来了意图莫测的“敌使”。
“钟离煜参见女王陛下、丞相大人。”
来使一揖到地。沈安颐噙笑看着面前男子,与上官陵对了个眼色,和风细雨地唤人起身。
“钟离先生,久仰大名。今日来此,有何贵干?”
钟离煜站起身,视线投向座上的“敌主”。多年未见,她看起来更加威严了,当初在奚阳城外向他秘托重任时,尚还带着几分未褪的少女情态,而今哪怕是神色柔和、盈盈含笑,也藏不住那股慑人气势。
他的话语忽而有些难以出口,原本打定的主意也突然动摇了一下。
今时今日的女王陛下,真的还是昔年那位心地明净、纯直仁爱的女王陛下麽?而他这回的选择,真是明智之举麽?
“钟离先生?”
沈安颐的唤语拉回了他的神思。也罢,既已走到这一步,半途而废又算什麽事?
他整顿思绪,俯首恭敬道:“女王陛下,在下此次前来,实有要事相禀。我北桓黎州守将谢琬将军,愿献城归降。”
此言一出,营帐内的气氛霎时微妙起来。上官陵眸光一凝,定在钟离煜脸上,却终究未发一语。沈安颐则笑意更深。
“你们这献降……到底是打算真献呢?还是假献?”
话音入耳,钟离煜心下暗赞一声,此等敏锐,果然不必他多虑,只是该说的话还得说明,免得示错了意,倒弄巧成拙了。
“是真是假,不在旁人,只在于女王陛下。”
“哦?”
“倘若陛下受得,假也是真;若受不得,真也是假。”
沈安颐深炯的目光注向他,片刻静默之后,略带赞赏地点了点头。
“谢琬将军果然识大体、明大势,不负本王所望。既然如此——”
“陛下!”
上官陵忽然出声。
她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沈安颐和钟离煜的视线瞬间集中在了她身上。
上官陵擡眸相视,风色清明。
“能从直中取,何必曲中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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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琬不无诧异地接过钟离煜手中的信封。
“这是什麽?”
“上官陵给你的约战书。”
谢琬拆信的动作一顿,擡起脸来,望向钟离煜的眼神带着惊疑。
“昭国不愿受降?”
“倒也不是不愿……”
钟离煜言语含糊,默自吞下无声的慨叹。饶是他能言善辩,此时竟也不知该如何细论。
他这反应令谢琬更觉疑惑。她打开信封,展平那张轻飘飘的笺纸,俊逸的字迹入眼,她仿佛又看见了那人端正却冷然的面目。
“陵与足下,昔有骨肉之仇,今有争地之战。然念士卒劳苦,百姓多艰,愿与足下独斗决胜。倘足下胜,昭师自退;陵胜,愿足下献城而降。唯足下裁之。”
谢琬盯着信纸,久久无言。这没头没脑,上官陵怎会突然想起来和她决斗?莫非其中有什麽阴谋诡计?不过这对自己而言,倒不失为一个堂堂正正退敌的好机会。只是上官陵会遵守诺言麽?
她尚未理清自己乱麻似的心情,便听钟离煜轻咳了一声。
“上官陵说,如何选择取决于将军,若将军不敢接战,仍可与昭国女王约定时间献降,她不会阻拦。”
“呵!”谢琬冷笑一声,“她还真是自负。我谢琬好歹也是纵横疆场的人,智不及她,难道勇也不及?替我回複上官陵,她的提议,我接受了。”
本不打算跟她计较了,但既然自己送上门来,正好与哥哥报一箭之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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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营地到约定的决战地点,一路皆是莽莽川原。仰头望去,高鸟入云;临流俯瞰,游鱼自乐。上官陵按辔徐行,一面静思默想。单就眼前的利益而言,决斗未见得是个好选择。哪怕谢琬是诈降,有钟离煜在内策应,也不难弄假成真。争战的大局摆在这里,来日旁人论起,也只会责怪谢琬天真轻信,所托非人。
成王败寇的故事,从来屡见不鲜,多添这一桩,又算得了什麽呢?然而……上官陵暗自摇头,这不是她想要的功业。
时间是公正的无情物。再宏伟的基业,也总有一日化为烟尘。重要的不是它存在之时有多麽宏伟,而是烟尘消散之后,还能留下些什麽?
沈安颐以为她是多情。
“你对谢琬倒真是爱惜。”她说,“人连自己的身后名都顾不过来,如何顾得了旁人?若你败了怎麽办?”
“我不会败。”上官陵说,“我也许会死,但不会败。”
沈安颐当时不语,半晌道:“你若身死,也是昭国的损失。”
“有损失,也有收益。”她静幽幽地微笑,“但愿陛下能善用其收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