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349)
沉思到此为止。上官陵勒住马,谢琬已出现在视野中。
上官陵望着她,觉得她像是变化了些。最明显的变化就是她看见自己时,脸上除了警惕和怨愤之色,又出现了另一种迷惘。她似乎鼓足了勇气,却因这迷惘掺杂其中,而显得有几分柔脆。但不管怎样,她总归是如期而至。
她打量谢琬时,谢琬也正端详她。上官陵引起她最大的感受是惊疑——这惊疑从接到约战书开始就一直存在,时隐时现,时起时伏,在见到上官陵本人的这一刻,终于达到了顶峰。
上官陵的态度过于平静了,从她脸上看不出任何剑拔弩张的气氛,谢琬甚至怀疑她将自己邀来只是为了见面谈心。
“你……当真要和我决战?”
上官陵修眉微挑,粼粼眼波向她转来。
“将军莫要大意,在下可不会留手。”
她说着挥手,随行衆人分散开来,为她们留出足够的空地。谢琬也下了马,与上官陵遥遥相对,执剑肃立。
这不是她们第一次提剑相向了。谢琬举起剑来,熟悉的场景在眼前浮现,将她卷入时光的洪流,目之所见,不是盎盎春云,不是离离芳草,却是朔风密雪之中,那一道俊如修竹、傲似寒梅的身影。真是令人挫败……谢琬忍不住想,这人什麽也不必说,什麽也不必做,只消往那里一站,仿佛就已预定了胜局——可这又是凭什麽?
她无暇细想,那一道如竹似梅的身影已破开风雪,转眼临近。湛湛明光,画出一片月影,悠然蕩来。
谢琬打叠精神,迅疾闪避,手中剑转,挟雷霆之势裂空而出。双刃一触即分,上官陵的剑如鸥鹭掠水而过,余下转瞬即逝的縠纹,但谢琬的心,早已不似湖水那般平静。
上官陵出剑的姿态文雅,剑上的力道却分毫不弱;动作从容,接招却无半分迟滞。随着交手的深入,谢琬渐有了些领悟:从容却不迟滞,是因为没有多余的动作;文雅却不柔弱,是因为没有浪费的力气。过招的隙间,她瞥了上官陵一眼,或许唯有这般有节的人,才使得出如此有度的剑法。
倒也不枉她那般自负,的确不是易与之辈。谢琬暗自冷哼,却没来由的,感到心间的迷惘消散了些许。
“留神!”
上官陵的声音摄回了她的注意。清光晃眼,谢琬身姿一纵,跃至上官陵身后,淩厉一剑挥出。
——却慢了半拍。
上官陵的剑芒已逼近眉心。
谢琬不由自主地屏息,擡眼看向上官陵,面上犹带不服输的傲然神色。上官陵的确剑艺非凡,但这也是她宿命所致,遗憾之外,更觉解脱。恩怨也好,情仇也罢,家仇也好,国恨也罢……都将由这一剑终结。唯一可惜的,只是她到底没能讨回兄长的公道。
剑芒迫近的剎那,上官陵也在看着她,眸中飞掠过一丝犹豫。
“咔!”
眼前寒光骤然断作了两截!
千钧一发之际,谢琬当机立断,扬手一剑,直刺上官陵咽喉。这天赐良机岂能放过?她的剑能碰到上官陵,上官陵却碰不到她!
上官陵扫了眼手中断剑,一语不发,形影不顿,上身微偏,一步上前——竟是无视了近在咫尺的剑锋。
“噗——”
上官陵面不改色,任凭如雪剑光穿透了她的肩膀,与此同时,半截断剑轻悠悠架上了谢琬的脖子。
谢琬一时愕然。
这个人……还真是总会干些出人意表的事。也罢,认赌服输。
她硬气地闭眼,嘴唇紧抿,等待着封喉一剑。然而她等了许久,贴在颈侧的冰凉剑刃也未再深入一分。
她纳闷地睁眼,沖入眼帘的是上官陵殷红渐染的肩膀,鲜血正汩汩渗出,沿着锋刃滴滴垂落。视线上移,遇见了上官陵熟悉的面容,迅速失血令这张清俊的容颜越来越苍白,可她的神色仍然纹丝不动,注视着谢琬的眼神平静依旧,如江潭明澈,如晴空万里,不起阴云,了无怨恨。
大勇不忮。
谢琬说不出话,思维都停滞了下来,但觉四周寂静无比,连摇曳的春风也敛住了它的舞步。
“为何?”她恍惚问道。
上官陵轻叹出声。
“将不可愠而攻战。令兄身殒,的确是我的过失。”
哪怕这份愠怒并没有造成战略决策错误,也终会以另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留下它的印痕。
谢琬凝望着她,一直以来相续不断的悲恨如烟云般散开。是了,她这时终于想到,以上官陵的眼光,只怕早已看出诈降之计的破绽,而以她的武功,就算中了圈套也未必不能脱身。届时,她谢琬自然身败名裂,而黎州也可被昭国名正言顺地收入囊中。明明可以采取更有利、更省事的做法,却要大费周章、不惜以身犯险地摆下这一出,究竟图什麽呢?无非是为了给她一个机会,保全她的尊严罢了。
“你赢了。”她轻轻开口,带着自己也不懂的感佩和敬畏。
“承让。”上官陵低眸,微有欣然之意,“你也没输。”
第六十三章轵道平阳
王都的城墙比黎州更雄伟,只是不知到了关键时候,这雄伟的墙垣能发挥多大的用处?
钟离煜抱剑躺在城墙根下,百无聊赖地打着呵欠。
当日黎州既献,谢琬準备离开,沈安颐想挽留她,谢琬辞谢道:“陛下乃有情之主,上官大人更是不世之英,黎州百姓成为昭国子民,或许才是他们的幸运。但我身为守将,有负桓王所托,理当回去领罪。何况家父尚在王都,我若畏罪不归,必然祸及于他。承蒙陛下错爱,今生实难相报。惟愿陛下善待此间军民,谢琬虽死不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