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359)
顾曲趴上桌面,烦闷地敲敲桌子:“这都什麽事嘛!全家都以为是我怂恿她修道……我是告诉了她您老夸赞她的话,但那也不是故意的,不过让她听着高兴一下嘛!她要是还能回来倒好,不然她去嫁人了,不就只剩我里外不是人了?”
“唉!嫁人就嫁人嘛,也不是什麽坏事。但何必这麽折腾呢?我看她本来也无所谓是出嫁还是出家,不过听说那陆七公子比较风流……唉,这也不算什麽大事吧?何苦来呢?”
他正抱怨不休,忽听卓秋澜开口。
“我能明白几分。”玄都掌门语气微深,目光不知不觉地飘远,“若说这类事,本座也算是过来人了。”
“从前年少时,父母做主,给我匹配了门亲事,倒也是个青春貌美的小郎君。刚开始我也挺欢喜,也过了几天蜜里调油的日子。可是后来,我发现他豔史太多,喜好混迹于勾栏瓦舍,心里很生气,觉得他髒,非常抗拒和他亲近。之后归宁父母,我照实禀告,想要和离,父母百般劝解,说公子王孙谁不如此?只要如今待我好,何必想那麽多?过去的事总归是过去,反正又看不见,能碍着我什麽?我想这话也对,便就此作罢了。”
“但很快我发现事情没那麽简单。虽然他混迹勾栏的样子我看不见,但那些事给他养成的轻浮浪蕩习气我看得见呀!并且天天就在我眼前晃,时不时就会让我恶心一下子,简直猝不及防。每当看见他那副把下流当风流的样子,看见他轻易把床帏之事挂在嘴边开玩笑,看见他沾沾自喜地向别人炫耀或暗示自己‘经验丰富’的时候,我就仿佛看见了一个浑身流脓的髒东西,反胃得要命。之后我想起来,其实最早若不是他偶然流露出这种浮浪作派令人不适,本来我也不会特地去注意他干过什麽。”
“到后来我实在忍不住,跟他闹了起来。他也不高兴,说没想到我也是这样的妒妇。他还以为我是嫉妒吃醋呢!简直可笑!人只会为自己喜欢的人吃醋,而我只要一看到他那浮浪样子,多少好感都能瞬间消失,剩下的只有憎恶。只不过因为从前的感情还留下了一点影子,从另一个方向拉着我,致使我被两个相反的力量反複拉扯,令人焦躁而已。”
“最后我摊牌了,跟他说,我要休了他!历来只有男子休妻,哪有女子休夫?他气急败坏,把我押到祠堂前,让族长宗老处置我。我心平气和地历数完他那些腌臜事,问到底是谁对不起祖宗?他说不出话,宗老们也说不出话——其实那些事他们本来就知道,只是没料到我胆敢拿到台面上晾晒而已。族长说:‘你这是何必?他再怎麽浪蕩,也不愁娶不着新妇,你这脾气若传出去,可再难嫁个好人家了。’宗老们都很叹息,觉得我年纪小,意气用事。我说那些都非我所虑,纵使天下男儿个个如此,我宁愿孤身终老,也绝不低这个头。这是你们家,你们做得了主,要是觉得应该,大可在此将我打死,我若求一声饶,就算我弄错了美恶、颠倒了是非!”
“他们对着我望了半天,到底不敢动手。族长问我想要怎样?我说要分院而居,两不相见各过各的,家里的事我乐意管就管着,但我不必侍候他,他也不能支使我。族长说这也不难,只是我从此要安安分分,不可兴风作浪。他们打量我一个女子,又没儿女傍身,再怎麽气盛,到老时还不任凭摆布?我只装看不出,自己要的结果到手,这就够了。”
“后来我就撇了他,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有一年神机道长游方至此,府里请他讲道。我遣了几个漂亮丫头去伺候他,细察他的神色态度、交接反应。他处之泰然,待她们温和慈善却了无情思,旷朗洒脱却从无狎态,果然是‘处士不生巫峡梦’,果然是清虚无欲世上真。我心中喜悦,知道这是真仙长,与那些披着僧服道袍诲盗诲淫的骗子不同,就去拜问他收不收女弟子。他向我看看,说一般不行,但我可以。我问是什麽缘故?他说世间女子,总是情累太重,妨害道心,但我情关已破,可以试试。又说我小情关虽破,大情根却还未断,后面尚有劫数。”
顾曲听故事听得津津有味,这时忽觉疑惑:“为什麽神机道长不近女色,你就觉得他是真仙?万一他只是骗术更高明呢?”
“这种可能也有,但毕竟小得多。”卓秋澜认真想了想,“这麽说吧,不□□的未必是真的,但□□的一定是假的。”
“饮食男女,人之大欲,世间衆欲纷繁,但究其根本,大都是由此衍生。别的东西都可以僞装,唯独这一件很难,所以有些聪明的骗子,知道自己做不到,干脆不去僞装,而是篡改教义,宣扬贪淫,吹捧□□之人,而污名化忠诚——这又正好迎合了大衆的本能□□,所以很能吃得开。”
“这个我也发现了!”顾曲接话道,“很多邪教就是这样的。那些邪教教主大都□□,但他们并不避讳,而是用巧妙的口才把自己的淫行吹嘘得金光闪闪天花乱坠。不过话说回来,其实这男女之欲,世上大多数人都超脱不了吧?”
“确是凤毛麟角,真正能超脱的都是大圣贤。”卓秋澜点头,“一个人若能超脱男女之欲,说明其人拥有强大的意志,其精神上的所欲比与生俱来的□□更深,其志趣已穿透了生死之根,其人所求的事业已成功了一半,剩下的只是时间而已。这样的人可能半途而死,却不会半途而废——这就叫至死不渝,这就是‘真’之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