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363)
“其实是我孤陋寡闻。”贤觉师太笑意谦逊,“当初收留她时,并不知她是过忘山门尊主。”
卓秋澜转着杯子,不再吭声,思绪飘去了别处。过忘山门曾经的变故、柳缃绮和忘岁月的过节,她可是一清二楚。今日看来,柳缃绮的武艺非但不曾退步,恐怕还更精进了。若能联合她一起对付忘岁月,说不定能大增胜算。
然而柳缃绮却是来辞行的。
“承蒙师太照看。”她站在住持面前道,“如今我身份已洩,恐怕用不了多久就会江湖皆知,届时万一有人寻仇,难免牵累寺院。我即日便要动身远走,特来拜望师太最后一面。”
贤觉师太慈目轻擡,端详了她一会儿,微笑道:“何必如此匆忙?今日天色已晚,何妨在此暂住一宿?也看看这寺里还有没有你要的东西。”
因顾云容未归,卓秋澜左邻间的屋子仍然空着,便教收拾了让柳缃绮暂歇。师徒两人叙了几句话,柳缃绮辞退出来,不知又要往哪里去,卓秋澜赶忙将她叫住。
“柳尊主!”
柳缃绮顿住步足,面色语气都平静如水:“这儿哪有柳尊主?”
卓秋澜笑了笑,从善如流地改口:“柳居士。”
“卓掌门有何见教?”
卓秋澜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你还记得忘岁月麽?”
柳缃绮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回视了她一眼。卓秋澜凝视着她淡漠的神色,倏然明白了这不言的意味:她自然记得忘岁月,但也只是记得一个人名而已,就像记得一个空壳子、一个没有面目的黑影,而那壳子里面、黑影背后,却早已不具备任何内涵、任何意义。
可以说在她的世界里,忘岁月这个人的存在已被消解掉了,他实质上已经死去,连同他们之间的恩怨、血仇……那麽,再和她说什麽报仇、山门……当然也同样毫无意义。“对付忘岁月”这个话题不可能引起她任何兴趣。
于是卓秋澜也就不再开口,只是微微点一点头,表示领会了她的意向,便转身离去了。
柳缃绮站在原地,目送她走远,良久收回视线,漫无目的地流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小石潭上。
潭水清莹,碧叶如盖。
她信步走近,垂目望着,怀着一种不能自明的深远心情。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她杳杳的心绪飘飘蕩蕩,蕩去了远不知极的所在。从此地骑上快马,赶上三五日的路程,便可到达连越的西北边境。隔着盈望的江浦,对面就是过忘山——忘岁月的玉墟宫。再往北直上,才是玉霄宫、玉衡宫……
此处,距离那个人生前的居所很远,却离她死的地方很近。
多奇怪呢?柳缃绮总忍不住想。原本以为依照她俩各自的作风,会死的应该是自己,而以那人明哲保身的灵活,定能活得好好的,哪想到结局竟恰恰相反?
然而奇怪的何止是命运?很多东西都很奇怪。比如说,水云深无疑是个叛徒——她关键时刻的“反戈一击”显然是无法更改的既成事实,可是,当她战死在忘岁月刀下的消息传来时,她又觉得这人好像并不算个叛徒了。但这又是为什麽呢?虽说她牵制住了忘岁月,令自己得到了更大的逃生机会,但水云深自身的动机谁也不清楚,也许俩人互斗完全是因为其它矛盾,并非有意帮她出逃。若说“最后帮她逃命”是改变她认知的根由,恐怕根本站不住脚。
她后来思考了很久,终于捕捉到一点线索。真正的原因也许在于:这个“叛徒”叛变得不彻底。不论是出于什麽具体的动机,她能那麽快就和忘岁月大打出手直至死去,至少说明她和忘岁月其实貌合神离,本就不是一条心,她投的“诚”实在没有那麽诚。因她背叛得不彻底,所以这个“背叛”本身也就显得虚假起来,于是最后论证出来的结果竟然就成了:她实际没有叛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叛徒”。
当时风飞絮赶来送她出山,她看着风飞絮恢複如旧的面貌,问起是谁帮她解的毒。果然风飞絮说是宗主求来的解药,又说宗主去向教主索战了。她记得自己会心一笑——这是会的哪门子心?又为什麽笑?她当时一点儿也不清楚。然而就在前一刻,那人在她心里还是“世上最可恶的坏种”,不过一两句话的工夫,就又变回“天下最好的云深”了。人类的感情也真是同样变幻莫测,离奇无比。
她俯伏在石栏上,望着水面上自己飘摇浮动的影子。世事的翻覆、人情的波澜……都如同这水影一般,起伏变动,从无定相。她想自己的心,或许也就如一面水镜,曾流淌过云深各种各样的影子:有温柔体贴的,也有叛逆不驯的;有令她喜悦的,也有令她痛心的;有最为可爱的,也有特别可恨的……到如今都与流波一道逝去了,浮光掠影,无非如是,所遗下的,只有她念念相续的绵长思忆。
世情难量,自己的思忆倒是恒久如初。万影分殊,可承载着它们的忆念却都是一样,可爱的影子不会让它变重,可恨的也无法教它减轻。这条思念的长河澄澈匀净,从无断绝,自她看不见的源泉流出,向着望不到的深海驶去,与它并肩而行者,唯有无尽光阴。
有时翻检起来,会愕然发现,云深已然活在她每一剎那的心念里,有时是明白走到眼前,有时是遮了一层帷幔——帷幔前有别的事物,但只要稍一顿神,就会发现她仍未缺席。很多时候,柳缃绮只是静静看着,就像看着一个近在眼前、又遥不可及的世界。就这麽看着,也体会不到什麽特别的心情,除了看得久时,会有一阵阵吸心的悲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