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364)
最可悲的就是死。
她没有想到这人会死。
但人岂有不死的?也许她最觉得难过的,是这人死得太早了,活着的时候太短了。
再长些又如何?人岂有不死的?
“她已经死了,有朝一日,我也会死去。”当日她拜在贤觉师太座下时,曾提出这样的疑问,“纵有来世,若未登道岸,也难记前尘,这些忆念又有什麽用呢?又还能留下什麽呢?”
师太慈和地注视着她,只告诉了她两个字。
“因缘。”
她不懂。后来读了几段经文,听了几回宣说,才总算明白了几分。
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
世间种种成住坏空、分离聚散,都非无迹可寻。没有因缘,不能相遇。因缘不足,不能相聚。她长久的忆念可以加快凑足相聚的因缘。
谁知道呢?谁知是真的还是哄人?何况人事已非,就算相遇相聚,又有何用呢?
只不过有朝一日,我也会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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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缃绮回到客房时,已是人静灯昏。她的知觉素来敏锐,才到房门外,便觉有些不对。她想了想,并未推门而入,却闪身避入廊下阴影中。
不多时,房门轻轻开了,一道纤窈身影从门缝中迅速溜了出来。柳缃绮心明眼亮,脚下一动,鬼魅般闪现在那人面前,一指头封住了她的穴道。
无视对方惊愕的眼神,柳缃绮伸手摘下她脸上的巾布,借着月光凝眸一看,自己也愣住了:“又是你?”
“你记得我?”
“自然记得。夜台来的姑娘。”
柳缃绮简短答了,迅速偏过头去,眼眶子又开始不听使唤地发酸。之前也是这个姑娘,顶着一张似是而非的脸,跑来刺杀她。结果两人一照面,她就莫名其妙地泪流如注,弄得视野一片模糊,若不是武学本能尚在,恐怕就真要着了对方的道。
“你武功虽非绝顶,找人的能耐倒真厉害!”
夜女讶异地望着她泪流满面的脸,一面纳闷着为什麽她总是这样解释自己的名字——任谁被说是从坟墓里爬出来的,大约都难以高兴。
“虽然我受命刺杀你,但你也不要这样说我的名字。”
柳缃绮静了片刻,点头道:“行。”又问:“你是怎麽找到我住处的?”如果是跟蹤她,那她不应该这麽长时间都没发觉。
“我又不是专门找你来的!”夜女蹙了蹙眉,“我来办我的事,跟你有什麽关系?”
“什麽事?”
“丢了点东西,这里我之前住过,所以回来找一下。谁会知道你也住在这里呢?”
柳缃绮沉默着,半晌解了她的穴道,转身进了房门。
夜女见她既不追问,也不担心自己继续追杀她,倒有些意外,但她也无暇耽搁,纵身一跃,轻盈落出了院墙。
一壁之隔的客房内,卓秋澜倚窗而坐,对着空寂庭院凝望良久,若有所思。
第六章覆巢完卵
奚阳城中风光如故。
栖凤楼拔地参天,拂日连云,楼外轻烟漫漫,晓风习习。清夏已至,早晨也不觉寒冷,登楼抒臆,凭栏对景,正是一大快事。
负责引路的王肃看着兴致勃勃走在前边的客人,忍不住发笑:“大人真不歇一会儿麽?”
上官陵回过头,见他搭着扶手,微弓着腰,只好停下步子,嘴里却道:“楼顶还远着呢!”
“何必非要到楼顶?”王肃颇为无奈,“这一层也够看了。鲜少有人能爬得这麽高。没这个体力,也没这个胆气。”
上官陵但笑不语。胆气这事不好说,只是百姓们劳于生计,有这个体力也没这个閑暇;王公们耽于宴乐,有这个閑暇却没这个兴趣。然而这话却不好当着王肃的面说——他到底也算是“王公”之一,虽然品性上有些不同,便只得在心里想想罢了。
两人一起歇靠在楼栏边,眺望着楼外风景。但见长川压地,山色连延,沙洲中鸥鸟翔集,远天外云染初旭。
“之子棹从天外去,故人书自日边来。”王肃漫吟两句,向上官陵笑道:“这回可是‘故人身自日边来’了。”
上官陵摇了摇头。
“我也非从日边来,你也莫到天外去。如今北桓虽灭,剩下的事可不少。单说眼前这个,就不见得好对付。”
“你可真会给我派差事!”王肃失笑,“可惜,而今这些事早都轮不到我管了。”
提到这一节,上官陵也不便多言。在其位谋其政,王肃权不在手,若凭借个人名望发挥影响,就要担着额外风险。她自然明白这个道理,只得报以抚慰一笑。
“大人今番灭敌拓土,将来必定青史留名。”王肃开口,“只是在下有个问题,不知可否请教大人?”
“王叔有话,但说无妨。”
王肃无声一叹。
“我们总说,建德修业,立功立言,可以垂名史册,死而不朽。可是史官秉笔,却每每是君子与小人并载,英雄与奸竖俱传。英雄君子,固应不朽,可小人奸竖,岂不也同样不朽麽?这些德业功言,意义何在?反倒是更多的芸芸衆生,虽没有英烈的行迹,却也不曾祸国殃民,难道不比大奸大恶之徒好得多麽?他们的名字反倒都埋没了,却留下了无数奸佞之名。这又是为什麽呢?所谓青史公论,难道就是这样的公论麽?”
上官陵沉吟了一会儿,微不可察地笑了笑。
“王叔问得好。”她说,“此事说来话长。”
“很多东西都不是非黑即白。从一端到另一端之间,往往有很长的空段。除了极少数人,大部分人都是在这些空段里摆蕩,而非固着在某一端。并且这种摆蕩,从根本上说,并非由他们自己的内在力量産生,而是外部环境使然,就像树叶在水流漩涡中打转流蕩。所以你不能评价他们,根据这种摆蕩说他们是什麽、不是什麽,毕竟,飘蕩在水流中的树叶也没有责任,据此说它是一片好叶子还是坏叶子也挺荒唐,不是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