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368)
“你很好运,上官大人。”她反複这样说,“你的心是满的,所以有余力去想什麽天下苍生。我跟你不一样,我连自己都喂不饱呢!我本来没想当什麽监国太后,可是莫名其妙,就当上了。这权柄是强塞在我手里的,拿也白拿,丢也白丢,既然如此,自然要先让我称一称心。也许等我称心完了,就有閑情去顾念什麽天下苍生了!”
上官陵静听完她的话,注视着她的目光不觉染上些怜悯之色。半晌,她微微啓口,沉着而又郑重:“倘若太后定要血债血还,上官陵愿以己身当之。”
千机公主震愕擡头,视线紧紧锁住了她,想要从她脸上发现一丝动摇或恐惧,可上官陵的态度如此平和,如此安定,到最后,竟令她既不敢信,又不能不信。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啓朱唇,几乎是木然地吐出一个字。
“好!”
第八章朝露昙花
光阴是奇妙的事物,傍晚的天色看上去和晨曦也差不多。谁分得清何者为终、何者为始?或许世间本无终始,只是人们有着分判终始的眼睛。
上官陵看着眼前的锦盒,那里面躺着一粒“露珠”。
“它叫‘更漏断’。”千机公主告诉她,“此毒总在夜半发作,所以中毒之人也总是死在夜里。但它不会立刻让你丧命,你现在服下它,应该还能活上半年。只是每次毒发的时候,你得忍着些疼。”
她说这话时,语气很温和,几近于温柔。选择缓发的毒药而非立刻毙命的剧毒,上官陵不知这究竟是出于仁慈还是聪明,它们二者看起来总是如此相近。
“我会放你回昭国。”千机公主注视着她,眸中微洩一丝敬佩,“上官大人胆识可嘉,既如此,我就陪你赌这一局。你回去以后,还有半年时间安排后事,我就不找你们的麻烦了。半年之后,你如期身死,若无别的沖突,昙林不会再与昭国为敌。但若你自己悄悄解了毒,届时,我会一并算总账。”她说着,锋利的视线亦投向锦盒,“怎样?现在反悔还来得及。”
上官陵不言不语,伸手取出那枚“露珠”。晶莹剔透,纯澈无瑕,谁能想到它其实是毒药呢?
毒药也会如此美丽麽?她暗想。下一瞬便忍不住自笑愚蒙,世上多的是美丽的毒药、甜蜜的毒药——尽管那是刀头之蜜。
她将那丸药托在手中,认真欣赏了片刻。
“我既已答应,就不会反悔。”
这药丸的口感也如同水露,触喉即化。千机公主目不交睫地盯着她服下毒药,神色说不出是疑虑还是释然。
“你就不怕……”她鬼使神差地开口,唇畔浮起的笑里似含着细微的恶意,“万一我反悔了呢?你一死,昭国失去了栋梁,我若此时趁虚而入,说不定大有胜算!”
上官陵目光凝起,静静向她看去。
“昭国的栋梁,远不止上官陵一人。”她的语气仍然不急不迫,“胜负的关键,在于民心国本,岂会因在下的生死而转移?只是战端一啓,难免死伤,若能使太后宽怀,免除不必要的争战,即便有风险,也值得一试。在下此举,并非为了胜负,因为对昭国而言,胜利是注定的事——区别只在于代价。”
千机公主一怔,旋即沉默了起来。
“蕙儿还好麽?”
她突然发问,上官陵一时没反应过来蕙儿是谁。千机公主见状,只得多解释一句:“就是我的侄女,你们从桓王宫中带走的小公主。”
看着她怏怏不舍的神情,上官陵心头微亮,莫非……
“小公主粉妆玉琢,陛下十分喜爱。”她忖度着道,“因她年幼失怙,恐怕流落在外不好长大,遂带回昭国亲自抚养。倘若太后想将她接到身边,在下回昭国后,可代为致意。”
千机公主倦倦倚在榻边,漫不经心地点了点头。
“那就有劳上官大人。抱歉让你受惊多时,我就不亲自相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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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总要等到山穷水尽,才看得清山水的颜色。上官陵坐在马车中,遥望着车窗外迤逦而过的风景。直到此时此刻,一切繁杂事务都处置已毕,队伍安然踏上了归国的路途,她才终于对“自己只剩下半年寿命”産生些许感触。她的知觉仿佛被延迟了——长久的克制带来刻入骨髓的冷静,造成这种危急关头“延迟感知”的本能,就事功而言,似乎算得上一件优势,只是从此,她的世界与别人的世界之间,总存在着一道似有若无、微妙难言的鸿沟。
而今,那道鸿沟又悄然浮现出来,化作了一片透明的琉璃,将她与世界轻轻隔开。眼前景象种种,不断变化,终究也只如屏风里的画图,而非任何真实的存在。
面对千机公主时坚如铁石的意志,此刻像是被火焰融化了。她仿佛感到不请自来的鬼差正一同坐在车厢里,冷眼盯着她,等候着预定的收割之期。然而她最强烈的感受既非恐惧,也非忧虑,而是空虚——了无意义的空虚。她想起千机公主说她的心是满的,不禁微微摇头,这话既对也不对。之前,她确实曾用许多事物填满自己的心,可到了这一刻,却发现它们原都是烟云般的幻象。
爱也好,恨也罢,壮志也好,宏图也罢……当人为它们付出一切,进无可进之后,蓦然回首,才会看清那朦胧面纱之后的脸孔,原是一片虚空。她回想起自己不久前,还在和王肃讨论“青史留名”,如今想来,这也虚空得很。久远以后,人类也会灭绝,宇宙也会消泯,这些片书只字,到底又算得了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