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56)
商谈进行到这一步,要再临时改口已来不及,成玄策的笑容有些掩饰不住的僵硬:“公主何必如此舍己为人?你在北桓多年,难道就不想家吗?”
这话的引导意味过于明显,沈安颐脸色一愣。
上官陵插口道:“殿下若真体谅公主思乡之情,何不让两位公主一道随使团离开呢?”
成玄策不说话了。上官陵总是这样,不动声色,却一语诛心,他若再坚持强辩,只会徒显虚僞和别有用心。他偏头笑了笑,挽起袖口,不自觉地切齿:“那就这麽……说定了。”
实在不行,等使团离开了王都,他再另寻机会下手。
因为养伤的缘故,成玄晞已有好几日未曾上朝。
他当然没什麽严重伤势,只不过顾曲那两拳是照着脸打的,他可不想顶着一张淤青斑驳的脸在朝堂上被太子看笑话。
待在府中喝喝小酒听听小曲,不操心不烦事,也是很惬意的。
在这惬意畅怀的时分,内侍碎步走来,打断管弦幽咽:“殿下,丞相大人求见。”
和外人的想象不同,殷时存这个当朝第一权相并未生得脑满肠肥,相反颇为清癯,抚须站在那里时,很有一点仙风道骨的味道,眉带閑常笑意,丝毫看不出近来被太子连番打压削权的痕迹。
“舅舅!您怎麽来了?”成玄晞亲迎出来,一揖到地,看样子挺敬重这位丞相舅舅。
两人一起往里走,殷时存眼神慈蔼,意态庄重,不紧不慢地道:“老臣今日来,一是为了探望殿下的伤势。”
成玄晞摸摸自己的脸,不好意思地干笑两声。作为王子逛青楼挨打,实在有失身份,也怪自己大意,以为谢璇一走,太子失去最大臂膀,万事落定心里太轻松,连侍卫都懒得带就出门,想不到阴沟翻船,竟被个来路不明的小子揍了。虽然自己勒令过在场者不许声张,但丞相作为百官之首,要了解清楚真实因由也没有太多困难。
“人有旦夕祸福。”殷时存打量着他,语调和缓持重,“殿下还是万事小心的好。”
“丞相教训的是,甥儿知道了。不过舅舅今天来,不会就为了敲打我吧?”
殷时存笑笑:“今日早朝,太子殿下下令调回西南驻军。”
成玄晞一怔,反应过来立刻怒气沖头,脸色胀成猪肝红:“这也是他能动的?!御史们都不管吗?放任他胡作非为!”他轻狂归轻狂,却并不是笨蛋,太子的用心如此明显,他瞎了才看不出来。
“殿下说近年战事多,兵役本来就重,为民生着想,召回备军犒赏归田,也是体恤爱民的意思。加上昭国那边也同意撤军,于情于理,倒挑不出大错。”
“召回是真,归田我看未必。”成玄晞冷哼,急得袖幅猛甩,“昭国怎麽会同意撤军?上官陵一个使臣,也敢答应这事?”
“使臣的权限是君主授予的,上官陵能不能做这个主只有他自己和昭王知道,我们无从置喙。昭国小公主流落在北桓,太子殿下以送还她为条件,和上官陵达成了协议。”
“那个丫头?”成玄晞脚步一顿,“我在母后宫里见过,沈公主还求母后帮忙送她回去来着,早知道那时候就让母后答应了!省得弄出这麻烦!”他捶胸跌足,懊悔连连,一把握住殷时存的手:“舅舅,您看我现在该怎麽对付他?”
“殿下,”殷时存语带安抚,“臣来告诉您这事,并不是为了让您对付谁。”
“什麽?你……”
“太子本就是储君,殿下不如早些弃怨结好,您与他毕竟有兄弟手足之份,只要不犯大过,或许还能得到一条退路。”
“退路!我不要什麽退路!”成玄晞万不料他说出这麽一番话来,差点气晕过去,“你……你这是什麽意思?”
“殿下。”殷时存拱手一拜,“老臣来此已久,该告辞了。您千万保重。”
成玄晞年少气盛,无论如何听不下这逆耳忠言,殷时存前脚一走,他后脚就沖进王宫,直奔王后寝殿。
鈎陈宫中一派安详,王后端坐在榻上静听完他的哭诉,眉不抖眼不跳,金口一开,第一句话却是:“堂堂王子顶着这张脸在宫里乱跑,我怎会生出你这麽丢人的儿子?”
“母后!娘!”成玄晞抱住她的腿,哭得凄凄惨惨戚戚,“您就别管丢人不丢人了,先管管儿子的命吧!”
王后俯身将他拉起来。
“哭成这样,不成体统。”她低斥一句,将儿子按坐在一旁,微微扬目,看向佛龛前的香烛,一字一句地道:“我不会让他如愿的。”
第二十二章梦断香销
弘恩寺。
千机公主站在廊庑下仰着脖子发呆。檐上的积雪将化未化,冰柱垂挂下来,长短参差,映着日光,剔透莹亮如水晶。
她发了一回呆,仿佛怀着什麽心事般,沿廊怅然踯躅。跟随在旁的端如看不下去,正要开口,忽见对面走来人影,不禁眼睛一亮,指着道:“公主你看!”
千机公主擡头一看,前面缓步走来的,正是鑒深和他年幼的小徒儿慧舟。这不看还好,一看之下,她竟然“近乡情怯”起来,越发不知怎样才好,欲迎还退,欲笑还颦,十二万分不能自主。
鑒深宁淡依旧,步履悠悠地走到她面前,安然一礼:“公主。”
千机公主面色很欢喜,却又蹙着眉:“大冷的天,你穿这衣服也不嫌冷,我上次派人送貂裘给你,你为什麽不收?”
“公主好意,贫僧心领。”鑒深语调安静,“但衆生皮肉,出家人不忍为衣,请公主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