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国正清秋(90)
凉蕴丝丝的话语,随着那轻盈幽渺的倩影一道,消逝在风铃摇蕩的木门前。
晏飞卿觉得自己仿佛做了一场极混乱的梦。
睁开眼时,太阳正对她笑得明媚。
窗外翠树葱茏,樊青坐在树下闷头捣弄着木盆。清爽微凉的晨露气息飘浮在空气里,令她无端欢喜。
一切都熟悉,却又透着莫名其妙的别扭感,好像哪里不太对劲。
不对!这屋子!
这里是什麽地方?
“啊!”
“怎麽了?”屋外响起个陌生的女音。
晏飞卿吃惊地捂住嘴,满怀好奇地盯住门口。
槛外斜斜映入一道影,随即,她便看见了说话的人。
女子一身蓝衣,手持刚从头上摘下的竹笠,噙笑打量着她。这笑而不言的神态正落在亲近与疏远的中点,既不引人狎昵,也不令人隔阂,一如窗外亭亭自立的青枫树,本来如此,从来如此,当下便恰到好处。她笑视着晏飞卿,眼眸润莹莹,好似吴江染烟;眉翠淡悠悠,恰如楚山连碧。
晏飞卿对望着她,呆怔了片刻。
“你是……”
“水云深。”女子步进门来。
“……我不认识你。”
“我也是昨晚才认识你,晏姑娘。”
不用问,一定是被樊青出卖了!晏飞卿坐在床上猛捶盖被,气得蹬腿。
“我是被人家拐来的!”她大声诉冤,表明自己的不情愿。
水云深把斗笠挂到墙壁上,头也不回:“哦。”
“不行!”晏飞卿把被子一掀,爬下床来,“我得回去,我东西还在君留夷那儿!”
两脚着地时,她突然发现一个严重问题——她不认识路!
她压根不清楚自己是怎麽到这儿的,要怎麽找回去?
不得已,只好向眼前人开口求助。
“你……请问,你知道猗竹堂怎麽走吗?”
水云深说:“知道。”
“太好了!”晏飞卿乐滋滋地扑过去,一把搂住水云深肩头,嘴甜如蜜:“美人姐姐,一看你就是个美丽善良的仙女,一定会告诉我的对不对?”
水云深微笑摇头:“不对。”
晏飞卿笑脸变成哭脸:“为什麽?”
“以你现在的身子骨,告诉你等于坑害你。何况……”水云深摊开手掌,露出手心里一握碧绿草叶,神态安然自若,话声轻幽飘渺如仙音:“我辛辛苦苦采来这麽多药,你当然要先帮我喝完呀!”
晏飞卿瘫软倒下。
自己今年是命犯药罐麽?怎麽走到哪儿都逃脱不了喝药的命运?
直到药汤进嘴的那一刻,晏飞卿的心情才得以稍稍好转。和她想象中不同,水云深配制的药并不太苦,还带着几丝清甜余味。
这麽喝了几天,她意外发觉自己的精神变足了许多,举动也越发灵便了,调息时经络也逐渐畅通如从前。
与晏飞卿的懒散习性相反,水云深有她雷打不动的日程:清早起来赶着最新鲜的露水,背起药篓上山,一直到日上三竿时才回来,閑悠悠地收拾完屋子,便开始分拣碾磨药草。她折腾那些草药时唇边总是噙着几分不自知的淡笑,神态专注沉浸,看起来格外自得其乐的样子。
后来晏飞卿问她山上是有宝贝麽,值得她每天起那麽早?水云深说是呀。晏飞卿一听,立刻要求带她一起上山看看。山路颇陡,饶是晏飞卿有武艺在身,爬得久了也觉吃力,水云深倒还是一声不吭。晏飞卿跟在后面,每每擡头时,便只见一顶圆笠、一袭蓝衣,溶在青翠的草树间,令人想起漫漫行云,霏微暮雨。
好容易到了山顶,却并没见着什麽稀世珍宝,晏飞卿生气,怨这不厚道的东道主骗人。水云深却笑道:“山间清风,江上朝霞,难道不是好宝贝麽?”
原来这座山面对忆江,从高处眺望,水光山色尽入眼底。仰头望去,云天极高;俯目而瞰,山川极阔。晚来渔歌入浦,飞霞散尽平湖,又是别样的好光景。
晏飞卿有时起得迟,水云深也就懒得叫她,看着太阳爬上了门前最矮的青枫树,便顾自背了篓子往山里采药去。
时间如流水,说快也快,说慢也慢。这一日紫燕的巢泥掉在了窗台上,晏飞卿想,她也该回长杨了。
剑还在君留夷处,晏飞卿问明道路,水云深亲自将她送到竹篱外。
晏飞卿欢欢喜喜地握着她,搜肠刮肚半晌,却编不出什麽情深谊长的感谢词来,末了只得道:“云深姐姐,谢谢你的好药。”
水云深倚在青枫树下,笑望着她走远,东风袭来,一朵迎春花落入她袖间。
她捡起那枚嫩黄的花朵,放在鼻尖轻嗅了嗅。
“你来得正好,”她忽然开口,仿佛对着空气说话,“我有一件事拜托你。”
昭王宫。
年迈的君王倚几而坐,看着面前的臣子缓缓放下奏纸,若有所思的模样,便啓口发问:“冯贤卿,你怎麽看?”
冯虚眉发半白,生就一双温和多思的眼睛,斟酌片刻,道:“北桓内政,臣所知不详,但也曾听闻其朝中派系複杂,这位新桓王年方弱冠,继位不久,却能如此大刀阔斧整治朝纲,提拔新人,实乃非凡之主。”
昭王点头叹息:“的确如此。北桓本就狼子野心,如今更有了这样一位新君……”他突然短笑了一声,脸色却愈发沉凝了。
冯虚侍坐一边,默默无语。昭王的话虽没说完整,意思却再明白不过,北桓一直都是昭王心腹之患,现在这忧患怕是更重了几分。最关键的是,昭王年高病久,可立的两位王子无一具备堪与匹敌的手段魄力,实在令人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