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什麽？”昭王蹙眉。

“父王，”沈安颐笑了笑，敛衽道，“安颐是有些惭愧。上官大人与安颐年岁相仿，才学却胜过安颐百倍。女儿今日才知自己眼界浅薄，还须多加学习。”

昭王闻言笑了起来：“你何必把自己和他比？他是要替本王办事的。”话到此倏然一顿，心头像是溜过一丝微妙意念。怀着一种自己都还没太弄清楚的心情，他鬼使神差地开口：“你果真想学麽？”

沈安颐一怔，旋即灵思一闪，俯身跪地。

“人而无学，何以立身？女儿愿学，请父王赐师！”

第五章桃李春风

翠微宫，瑶光殿。

采棠领着几个小宫女，仔仔细细地摆放着各色书砚纸笔，时不时擡起头来，向殿门外张望两眼。

门外春风骀蕩，柳丝飘摇，除了几个洒扫庭除的内侍之外，并无其他人影，一如往常的清静。

“公主，”她终是按捺不住，凑到沈安颐身边，“陛下真的会派先生来讲书吗？”

沈安颐其实也拿不準。昨日请师之后，昭王只是口头应允了一下，再没有其余的表示，但当着自家小宫娥，她毕竟该起到安抚人心的作用，便道：“父王既已答应，自然不会食言。我们安心等待就是了。”

采棠“哦”了一声，眼睛一眨，又亮了亮：“公主，你说陛下会派个什麽样的先生来呀？以前在北桓的时候看那些太傅们，往台子上一坐，就跟庙里的神像似的。咱们要不要先备点瓜果香炉供着呀？”

沈安颐啼笑皆非，轻轻扯了一下她软滑溜圆的耳垂：“胡言乱语什麽呢？桌子都收拾好了就去玩你的！”

正玩闹间，忽听得外边传进一声通唱。

“臣上官陵，奉旨为公主殿下授书。”

沈安颐愣了愣，旋即眼睛一弯，对采棠道：“还不快去请上官大人进来。”

采棠笑嘻嘻地应一声，碎步出去了。沈安颐也自行整肃了衣饰，面向正门伫立等候。

不多时，便见上官陵款步而来。

“见过公主。”

沈安颐笑道：“如今当尊大人一声老师，师道尊严，还请大人受学生一拜。”

上官陵见她搬出师道尊严来，倒也无话可说，便坦坦受了她一拜。

两人各自入座。采棠托着茶盘过来，在二人案上各放了一杯细香茗。上官陵检视面前书卷，问道：“公主可知，这些都是什麽书吗？”

沈安颐道：“我只大略翻过，左右都是些经传。”

“世人称书，往往经传合称，其实有别。经者，圣人之言，传者，先王之事。古人以言传知，以事行知。传而能得，得而能行，行而后显，显而传言。此教化之始末，事功之义理，首尾相俦，先后相续。知所先后，则近道矣。”

沈安颐点头赞叹：“受教了，大人果然博学多闻。”

上官陵目光幽幽地注视了她片刻，忽然道：“公主，刚才这段是我随口编的。”

沈安颐一怔。

“公主对别人说的话，都如此来者不察，马牛不辨麽？”

“这有什麽？”沈安颐淡淡一笑，“纵然无据可考，也算得一家之言。”

“海纳百川固然好，真僞不分却要不得。”

“我明白大人的意思。”沈安颐收了笑，正色道：“但夫子也说言不必信唯义所在，他人可以权言，我自然也可以权听。至于行事裁断，总是要多方考校，辨明真僞的。”

“若是言事，倒也容易取证检验。若是言理，你要如何考校辨明？”

沈安颐凝眉思忖，半晌无解，只得开口请道：“还望大人教诲。”

“其实都一样。”上官陵不紧不慢地道：“事以事验，理以理验。”

“为何不能以事验？”

“也可以。只是有些理，用事是验不起的。”

沈安颐若有所思，俄顷又问：“那……要怎样以理验呢？”

上官陵尚未答话，已听得她自忖道：“想必得自身先明理，方才能验理。只是……人心皆有私，如何判断自己的理就是真正的理呢？”

上官陵笑了起来，一贯沉静无波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赞赏之意。

“问得好。若要明理之为理，必要先正其心、诚其意。”

“正心诚意？”

“嗯。”上官陵颔首，翻开一册书卷，“礼者，理也。还是一样，我们先讲三礼。”

上官陵讲解的速度比沈安颐想象中快很多，一个时辰不到，已讲完一整卷。她语速却也不急，只是内容上有详有略，并不逐字一一讲去，偶一擡眸，忽见沈安颐撚笔攒眉，遂停下来询问：“公主有何疑惑？”

沈安颐听她主动问起，倒笑了笑：“也没什麽，只是觉得惊讶，没想到先贤的礼制如此繁琐细微，连上台阶先擡哪只脚都有明文规定。”

上官陵放下书来，沉吟片刻，道：“臣给公主讲三礼，并不是为了让公主去遵奉其中繁文缛节，而是为了两件事。”

“两件事？”

“嗯。”上官陵颔首，“前齐官制改订自周礼，列国官制多沿于齐朝，国情不同，各有增减，有些异名同实。公主习学三礼，可以系统简便地了解各国官制源流迁变，损益得失。此为其一。”

“其二呢？”

“其二，‘礼之用，和为贵。’先贤观事理、探人情而定礼制，是为了和顺天下，成就万事。公主学礼，应当着眼于大处，学习先贤对事理人心的把握。《易》云‘天地感而万物化生，圣人感人心而天下和平’。世事纷纭，无刻不变，今时今日与先贤作礼之时，又相隔何其遥远？你以今世风俗，去揣度上古之制，当然会觉得很多东西难以理解。但若能着眼于大要，把握住大关节，就不会迷惑。公主可知，整部礼经中，最大的关节在于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