拟梦效应:行刃(260)
再次擡眼时,他眼中已经看不见被辛辣的酒精呛出来的薄薄水光。
他在火车头的位置,把整个酒馆里的人默默打量了一番。
这些人看上去都是常客,与葛尓·金很是熟稔,那短发女人把吉他放到一边,她身后座位上的一个瘦小的男人像接力一般,站起身,捧着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扬长声音念着自己写的散文诗。
客人们握着颜色各异的酒杯,静静地听着男人念着自己的创作。
“……理想中的我就如同风中的光线那样难得。我用手一遍遍摸索过去,泡影一般,鏽住的浓绿,散了又散。我知道我应冷峻,我应自持,我应将所有生厌的自我杀死,换上一副全新的皮。”
“但我的骨无法适应新皮,就如同乞丐无法适应关于富者尊贵的妄想。”
在男人苦涩的念白背景音里,秦予义当即对这间酒馆里的人做出了判断。他们都很善良,善良到有些浪漫的天真,沉溺在音乐和故事里,毫无芥蒂地接纳一个外来者。
他想:或许可以从这里收集一些有用的情报。
“我是妄想,我是慌乱,我是铁灰色浓绿生鏽的秋。”
最后一句话音落下,酒馆里的客人用举杯替代了鼓掌,他们举着手中各形各色的杯子,仰头一口饮尽自己杯中或多或少的酒液。
女侍又开始忙碌了起来,为大家呈上新的调制酒。
秦予义的面前也换了一杯,一盎司的百利甜加上同等计量的伏特加,再来一点兑了蜂蜜的甜牛奶,葛尓·金向秦予义介绍这杯“烈火甜心”,是她专门为女儿制作的酒。
秦予义看出葛尓·金有意撮合他和她的女儿,眸色微动,扬起自己的左手,向衆人展示了那枚无名指上的铂金戒指。
其中含义,不言而喻。
“好吧。”葛尓·金大娘耸了耸她圆润的肩头,从一个银色小盅里夹了几颗打碎的可可粒,丢入那杯新调制的酒中,顺时针搅动两下,微白的酒液转起一圈圈褐色螺旋。葛尓·金看了一眼自己女儿失落的表情,开玩笑道,“现在这是一杯伤心的烈火甜心了。”
客人们相互对视一眼,识趣地笑了起来,纷纷把目光集中在秦予义身上。
那一道道目光像是在说:该你了。
“欢迎加入葛尓·金的火车头酒馆。”
“故事或是音乐,随便来点什麽,只要能让这个无趣的奥德拉德克变得有意思,我们欢迎一切志同道合的伙伴。”
秦予义想了想,哼唱了一首他以前哄秦子鹦睡觉的曲调。那是每年过圣诞节时,房东太太在装扮热烈的屋子里用录音机播放的圣诞音乐。轻快和谐,一整盘磁带都是这种类似的旋律。
南锡似乎对这种外邦人的音乐很感兴趣,她再次拿过吉他,配合着秦予义的哼鸣,扫了几个和弦。
短短一小时不到,秦予义很快融入了这家酒馆的氛围。
他也在这里得到了他想知道的。
比如允许进入养育园的进步之星会在每月末进行评选;
比如外面那条河的名字叫做白朗姆河,名字的由来,是一个酒厂在破産前把大量囤积的酒液全部倾倒入了河中;
比如河对岸那座巴洛克风格的城堡里有一个巨大的宴会厅,每夜都有贵族欢饮达旦;
再比如贵族偶尔会来河的这边玩乐,他们戴着高礼帽,坐在锃光瓦亮的汽车里,霸占一整条主干道;
而最为重要的,就是每天女王的检阅时间。若是在检阅时间里犯了错,则会遭受严重的惩罚。
听着酒馆里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秦予义在心中整理了一下收集到的情报。奥德拉德克的统治手段渐渐变得明晰了起来:思想控制,禁止随意出入的自由限制,权利地位差距,以及明确的奖惩措施。
酒馆里这些避世的客人们虽然对此不满,却也不敢随意逾越。
秦予义沉默着将那杯腥绿沼泽喝尽。
时针快要指向淩晨,秦予义心中已经生出了离开的念头。可他一想起回去后得和商觉共处一室,心中生起了几分迟疑。
吧台旁边的火炉里的木柴噼啪作响,一个喝得醉醺醺的老人从他身边蹒跚路过。对方实在醉得厉害,还没出门,就软软地贴着门框往下滑,瘫倒在地。
“老学究又醉得出不了门了。”后面有人调笑道。
“我们奥德拉德克的大伦理学家马上就要钻进梦里去研究了。”
秦予义看着躺在自己的脚边的老人,起身要去扶他。不料前台的葛尓·金只是摆了摆手,一副见怪不怪的样子。
“不用管他,这是个怪人,别跟他搭话。”
秦予义没理会,还是把老人搀扶起来,靠在第一排靠窗的座位上。
“你幸福吗?”
“什麽?”秦予义一愣。
胡子花白的老人迷迷糊糊睁开眼,也不管是否看清面前这张脸,逢人就问:“你幸福吗?”
后面一个癞子头哄笑起来:“看吧,就知道他只会说这句话。”
“喂,外来的,你别理他这些无聊的问题。”
秦予义心念一动,在老人身边坐下来,双手交叉,盯着吧台旁边炉子里猩红的火焰,半晌,张了张口:
“如果我必须为了拯救一些人而杀掉一个人……”
“我知道,这是电车难题。”后排客人听见秦予义的前半句话,插嘴道。“老学究,你不是说过这问题只能看出一个人的道德观点,没有绝对的正确答案吗?”
老人睁开惺忪浑浊的眼,对后排客人的话充耳不闻,只是专注地盯着秦予义,仿佛醒酒了一般,静静问道:“然后呢,你的话还没说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