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见君子(重生)(236)
慕元直道。
月下又笑了一声,再次问出了那句:“您的苍生,到底是谁呀?”
她望着父亲道:“我早已知道,我们不是苍生。难道小丁子他们,也不是?让最下层的百姓能够好好活,不正是您的志向吗?如果是这样,他无故受人如此淩辱,欺淩者却能若无其事照样谈笑风生,这不该是您最不能容忍的吗?”
月下笑着,眼中却有泪光闪烁:“您怎麽能说出这是芝麻一样的——小事?我为他而争,在您眼里,就只是——意气之争?”
慕元直坐在椅子中,喃喃道:“大局为重.....”
月下含泪笑道:“苍生都要活不下去了,还大局呢!”
慕元直呢喃:“你懂什麽.....你什麽都不知道.....”
月下定定看着眼前的父亲,突然问道:“父亲,您以为谁不懂?您真的以为,娘亲什麽都不知道?”
慕元直瞬间看向月下。
隔着一道阳光,隔着阳光中跳动的尘埃。
他听见眼前人一字一句道:
“母亲曾对我说,您不是恨她,您是——爱慕她。”
最后三个字月下是看着父亲的眼睛说出来的。
月下眼睁睁看着一句话让她的父亲,跌入身后椅中。
她的目光盯着他,慢慢道:“可我不信。爱慕一个人,怎麽会那样折磨她,让她那麽难受,好像她罪孽深重。”
慕元直嘴唇颤抖,却好似再也找不到声音。他听到他的女儿轻软让人颤抖的声音一点点道出:
“很多人都说,慕大人是目睹苍生苦难,为了实践自己的改革之志,不得不隐瞒娶妻的真相,求娶公主。在这个故事里,就像父亲您自己说的一样,为了苍生,您能牺牲一切,包括发妻女儿,也包括一个文人最要紧的名声气节。您那些特别会读书的人,把这叫‘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说到这里,月下轻笑了一声:“当然,也有人说,什麽苍生,慕大人根本就是唯利是图,为了往上爬脸都不要。”
慕元直坐在椅中,不再颤抖,静静听着。
“所有的猜测中,我的娘亲贵重,也最无足轻重。是呀,成大事,建功勋,波谲云诡的斗争,抱负,天下苍生,乃至勃勃野心,哪个都比一个女人重要,哪怕她是公主。好像娘亲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只是一个可以被人踩着向上的台阶。”说到这里月下一停,看着父亲道:“可是,娘亲她却讲了另一个故事。”
书房里一片死寂。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书案上,慕元直坐在书案后,愣愣看着阳光中跳动的灰尘。
溜出宫的十六岁公主,男扮女装,在街头撞了进京赶考的书生。她根本没顾上看前方的人,而是一下子蹲了下去,心疼地捡起她掉在地上的冰糖葫芦。为她身子弱,父皇一年可就只许她吃一串街头的糖葫芦。
那日阳光正好。清冷孤傲的书生已经掏出了铜板,甚至没有说话的打算,也并不想理论是对方有错在先,只想赶紧赔钱离开。却在蹲在地上的少年擡头的那一刻,改了主意,再也——走不了。
阳光洒下,照着对面人小巧的耳垂,上头耳洞清晰可见。如此拙劣的女扮男装。
她拿着沾满灰的糖葫芦,委屈地,望过来。
望着他。
书房中,慕元直安静地坐着,看着透窗而入的阳光。
月下看着父亲:“母亲说,她说——”
慕元直苍白的面容异常安静。
“她说,您是为了她,再也做不成一个——好人了。”
月下轻轻问道:“所以,父亲,您到底为了什麽,您自己知道吗?还是一年又一年,您把自己都骗了。”
慕元直很安静,很安静地笑了一声,挑眉看向这个拥有她的眉眼的女儿,苍白的唇笃定吐出:“我,为苍生。”
说完,他起身,拿起一旁文书,淡淡道:“为父事情还有很多,你,可以出去了。”
月下轻轻笑了,最后打量了一圈这个曾让她敬仰、让她畏惧的书房,目光最后落在椅子中那个好像早已苍老的男人身上。在她最深最深的梦里,他用骄傲的目光看着她,把她举得好高好高,对她说“吾儿可嘉,为父以为傲”。
看着眼前这个人,她无声地自嘲一笑,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手落在书房的门上,推开前,她回头,告诉父亲:“母亲留给我的手记中,说当她发现这一点的时候,便注定她不会再像当初那样爱慕您了。”
慕元直已经打开了文书,密密麻麻的字,铺天盖地的工作,他看得很认真,手死死攥着书册。
月下看着书案后的人。
好似久不见天日的苍白,已埋首于没有尽头的案牍之中。
母亲爱慕的是那个清冷孤傲的书生。她从庆王世子那里就听说过,国子监新来一个书生,冷得厉害,也傲得厉害。她从宫学里的大儒那里看到了他的文章,为天地立心,为生民请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看到的那一刻,华阳公主觉得自己的呼吸都轻了。撞见他的这日,她还不知道这就是那个书生,直到他开口同她说话,报出名姓。华阳公主轻轻啊了一声,看着他,好一会儿没说话。他们说了他的种种,却没有人告诉她他原来这般——好看呀。
她脱口而出:“公子,可有家室?”
彷佛隔了许久,华阳公主才听到对面人回:“元直——,尚未娶妻。”
书房安静。
“还有,娘亲的手记只有我能看到,并且她还不忘嘱我焚掉。娘亲说,一生都付笑谈,不足为外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