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门讼师日常(56)
他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迷迷糊糊中,听到拖得长长的一声“沙——”,黑色的斗篷边缘划过眼前。
谢更阑把剑插·入地面,退了好一段路,勉强剎住。
他修为境界在姬溟之上没错,前期确实也占了上风,可架不住姬溟不死不伤。
源源不断的幽蓝魔虫像姬溟永不断绝的生命……
好像也不能这麽说,姬溟已非活人之躯。
总之,在单方面的消耗战里,谢更阑难免有吃瘪的时候。
此时,谢更阑的肩膀因大力呼吸而起伏,“啪嗒啪嗒”的滴水声里搀着血腥气。
陈喻精神一凛:“你受伤了?”
“无事。”谢更阑背对着陈喻,擡手擦了擦额角,“破了点皮,不要紧。”
地上一小窝的血水。你管这叫破了点皮?
陈喻倒吸了口冷气,拽住谢更阑。
他没能使上多少力气,可谢更阑脚下晃了晃。
这明显伤得不轻!
陈喻挣着起身,扶稳谢更阑:“走!”
谢更阑拔出泥里的剑:“我马上就可以……”
“你马上就要死了!”陈喻拉不动谢更阑,眼睁睁看着他的血从额头流下,淌过眼睛,混着嘴角的血迹滴落下颚,“谢更阑,现在就走!”
“走?”姬溟微微笑道,冷冰冰的瞳孔里倒映不出任何活的生灵。他半身魔虫被谢更阑削去,丑陋的、凹凸不平的皮肤里流出毒液般的黑水,“你们能走到哪去?”
他一半的嘴唇被毒液侵蚀,牙齿裸露在外,另一半唇色浅淡,哪怕死去,也保留了过去的温婉。
姬溟道:“谢更阑,你能杀我一次,那是因为我被你身上的转身阴阳蛊反噬,给你留了机会。而你眼前的我,远比你所见过的邵洺强大,你杀不掉我,也逃不开我的手掌心。”
黑色的“毒液”流淌到地上,发出腐蚀般的“滋滋”声,白烟蒸腾里,幽蓝色的魔虫欢欣踊跃,绕着姬溟的双脚奔涌向上。
姬溟被魔虫吞没,威压瞬间归无。
崖底凝重的空气一消而散,可陈喻忍不住更加紧张。
果然,一息之后,强烈到足以压垮肩脊的威压重重降下,脑海里似黄钟乍鸣。
十七八个潜藏在地底的法阵破土而出,滋养着虫群发出高昂的欢喜。
方晴解开自己的束缚,用力拔出竹杖,站到姬溟身旁。
姬溟,不,对面的存在已经失去人的模样,死人的躯壳仿佛已经完全由虫豸操控。
“今日纵为黄土,我必先杀你。”
不够清晰的说话声从虫堆中发出,很遥远,又好像很接近。
一句话而已,陈喻只觉髒腑被无数虫豸揉捏,恶心、剧痛,他径直呕出口血。
直到被谢更阑一把圈住,陈喻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起双腿失去力气。
强烈的境界差下,蝼蚁无处逃生。
难道真的要死在这里?
陈喻茫茫然望了谢更阑一眼。
好近。
兜帽被划破后,谢更阑掺血的目光好近。
这个被姬溟拖下水、被他拖下水的剑修本应前途无量,而不是在几近于无人的崖底,作为嫌疑人死去。
那自己呢?
三百年前,归一案的兇手说:“你忘不掉姬潭和林歌,你已经失去当主侦的勇气。”
三百年前,前来领尸的游成说:“你这种杀人犯,凭什麽当主侦!”
他好像辩驳了,好像又什麽都没能辩驳成功。
情绪激动时,跟着游芳来闹事的某个人打了他一巴掌,面纱被打歪,露在外面的脸又烫又红。
但没人看见,是突然到来的言晦抱住他,按下他的头,避免了被人看清相貌的结果。
“不当主侦的话,要不要试着去当讼师?”言晦这样跟他说,“你没有害死谁,你还能拯救人。”
可碌碌无为三百年,他依旧一事无成。
而今,还要害死谢更阑。
——怎麽可以呢?
陈喻不知道是从何而来的力气支撑住自己,他把声纹写就的透明字文字交给谢更阑:“带着这个走。”
谢更阑不明所以,却是惶惶:“那你呢?”
“带着它走,去临场部,找哪个侦员都可以,记得洗清罪名。”
谢更阑还是问:“那你呢?我走了,你怎麽办?”
陈喻低着头:“洗清罪名,带柳宿,或别的什麽人都好,来救我。”
“我救不了你吗?”谢更阑嗓音发颤,“我救不了你,可其他人赶得及吗?”
赶不及。
谁都赶不及。
在代表死亡的幽蓝盛光中,谢更阑抱住陈喻:“我不走。脱罪、清白、名声,我都不要了。”
陈喻猛烈挣扎:“你不要什麽!你怎麽能……”
“我喜欢你。”
没有前奏,没有预兆。破破烂烂的斗篷覆盖着两个人,一个人对另一个人如此说道。
“我知道,我与你相识不过几日,可我喜欢你。”
怀抱在收紧。
陈喻被突如其来的话击飞了神智,他在想,剑修快被打死了也有这麽大力气吗?
力气很大的剑修总算发现自己的粗暴,他稍微放开一些:“我想留下来。不然,我一定会后悔。”
剑修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直来直往。
陈喻倏然安定下来。他擡手拥抱住谢更阑:“留下来会死。”
“没关系。”
陈喻愣怔一下,就禁不住笑了出来。
他推开谢更阑,重新看谢更阑的脸。
和《谢郎行游录》图画里的主角不太像,可好像又有那麽些像。
同样的年轻模样,同样的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