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博歌者救世录(53)
一方面是体感温度令他无法判别,另一方面是放大的耳鸣让吊扇的嗡鸣声显得过分模糊。
白修辰去检查了开关。
“开到最大了。”白修辰说着,若有所思。
何喻之亲眼看着窗帘随着气流鼓动起来,可他感受不到任何凉意。
应该怎样才能降温呢?
他萌生出了一个想法。
“我想洗个冷水澡。”他平静地提议道。
***
慢性疾病是一种对尊严的淩迟。
但这种淩迟是可以被暂时避免的,其方法即是独自面对。
只要不被看到、不被帮助,就可以假装蒙住了命运的双眼。
何喻之一个人坐在轮椅上来到了浴室。他调整角度,前倾身体,和衣扎入冰凉的水中。
他下沉、翻转,像个濒临溺亡的落水者。直到他握住横杆,感受到异样的电流穿透肌肤,但也重新获取了氧气。
他枕在湿滑的浴缸边缘,任由躯体在疼痛与寒冷间浮沉震蕩。
他望着昏黄的顶灯,以及视野中不断扩大的黑洞。他想象它脱离开眼球表面,像一个真正的黑洞般吞噬他的大脑、躯体与整个时空。
他想象自己在一片无垠的海洋上漂流。他是一叶扁舟;他的宿命便是与风浪对抗。风撕碎了他的帆,水溶解了他的舷。他下沉、下沉……
直到某一刻,一切都平静了下来。他发现自己到达了一片静谧的水域。他的船体依旧完好,因此并不知道自己是刚从梦中醒来,还是刚堕入了什麽僞善的梦。
他望着月亮,思考着自己正去往何方。
不远处似乎又有浪头要来。
它们砰砰地砸向他的船体。
它们还在说话。
浪花在唤着他的名字:“何喻之!何喻之!”
它们还问着问题:“听得见吗?你还好吗?”
他捧起浪花,望着它们在他手中唱歌、舞蹈,又从指缝中流逝殆尽。
可他是一艘船。船是没有手的。
是谁定义了船与人的区别?
是谁给这个世界添加了如此之多的条条框框?
倏地他摄入了大量的氧气。他被从凉水中捞了起来。
何喻之的手指在墙壁上徒劳地抓握,最终擒住了那条横杆。
他咳嗽着,喘息着,同时感到疼痛褪去了大半,黑洞也缩小了一圈。
是巧合吗?还是冰凉的水麻痹了他的感官?
但这并不重要。
他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眼。
他从未在人类的眼眸中见到过如此真切的关心与焦虑。
“你不想活了吗?”人型智械紧紧托着他的脖颈。
“不是这样的……”何喻之颤抖着否定,“我只是……”
晕倒了?睡着了?现在距他扎入浴缸过去了多长时间?
太近了。
他的目光彙聚于对方面庞上的水珠。
他相信这不是泪水,可鬼使神差地,他还是伸出手去,抹开了它。
他的指尖在白修辰的肌肤上摩挲。他很想知道在触觉正常的情况下,对方的面庞会是怎样的一种质感。
何喻之的指尖向下游移,滑过了白修辰的唇、颌与颈。
如果死亡明天就会降临,那他今天必须要了结这个心愿。
他一只手抓住白修辰的领口,另一只手松开了横杆。在整个人滑入水中之前,他攀住了对方的脖颈。
淩乱的水声中,他感受到了对方潮湿温热的鼻息。他很想知道人型智械是否会为了这一刻而崩溃理智。
他品到了那双柔软却没有生命的唇。
水花蕩漾开来,却也变得不再蚀骨的寒。何喻之回到了那片海上。他仍旧是一叶扁舟,可如今的他正摇曳在热带的洋流上。温热的波浪漫过低矮的船舷,亦漫过了本源的痛苦与不安。
这是一种真切的、活着的感受。一种放大的讯号,正如人型智械所说。
何喻之的面颊触到了对方的镜框。他伸手摘掉它,又继续吻了上去,仿佛唇与唇的接触即是某种珍贵的灵丹妙药。
他不会吻。他一切的行动皆是出于本能。
白修辰的另一只手也环住了他。人型智械也在回应着,甚至在笨拙地主导着,像是某种镜像,又超脱了倒影的本质。
何喻之很想知道白修辰是否能从意识层面“感知”到这个瞬间。
眼镜啪的一声落入水中,沉入缸底。
他们却完全没有分神。
直到许久后,何喻之终于低语道:“你能……感受到吗?”
“我能感受到你。”人型智械答道。
“还有呢?”
“温度。”
“我的温度?”
“我们的温度。”
很好,何喻之心想。他们都是温度的奴隶,而只有活着的生灵,才有资格充当温度的奴隶。
——不,应该说是温度的主人。
“我再给你一次机会,”何喻之道,“告诉我你的答案。”
白修辰移开视线,摇了摇头:“不……”
何喻之却更加抱紧了他,在他耳边低语道:“我原谅你。”
一时间,白修辰似是怔住了。他松动了双臂,问道:“如果我说出了你想要的答案,那我们……会变成什麽关系?”
“你的资源库里,不包含这个知识点吗?”何喻之问道。
白修辰笑了:“可我不是人类——”
“这不重要。”何喻之否定道。
“我不知道爱为何物。”
“我也不知道。”
“可你是人类——”
何喻之放开双臂,向后跌坐,滑落入水中,远远地望着白修辰的双眼。
“是的,我是人类,“何喻之说道,“可‘爱情’对我来说从来只是一个陌生的概念。我们处于同样的起跑线上,所以为什麽不能一起去探索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