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礼(72)
屋里太冷,老人几乎是蜷缩在床上,虾米一般,任人宰割,身上只盖了单薄的一层被子。
严柏礼只感觉喉间发涩,一句“奶奶”还没叫出来,便听见有人慌慌张张上楼的脚步声。
一位护工出现在他面前,脸色惨白,“那个……你是这位老人的家属啊。奶奶可能自身有什麽问题,问她什麽也不说,一口饭都没吃过,只是说想孙子。我们实在没办法,只能每天固定打来一壶热水,老人才撑到今天。”
眼见越说少年的脸色越冷,护工忙为自己辩解,“不是我们的原因,是老人本身就有问题,你不能讹上我们啊!”
周芜出声打断,“你们不会去医院买点营养液?光喝水一个老人家怎麽撑的十天?饿死了谁负责?”
护工脸一红,吞吞吐吐,“家属那天把老人送过来,甩了四百块钱一句话没说就走。营养液多贵……我们这种小地方哪负担得起。”
周芜无话可说。
严柏礼一步一步走到床沿前,伸手摸了摸老人冰凉的脸,呼吸极微弱,颤抖着说出三个字,“去医院。”
得到指令,周芜掏出手机,打了120。
出于心虚,护工张牙舞爪,沖过来夺手机,“去什麽医院!不就是几天没吃饭,不是给她热水了吗,死不了的。来这的老人都没见像她这麽矫情,去医院是你们提出的,我们可不报销啊!”
周芜的耐心已经耗尽,只觉得有些无力。只想尽快摆脱这个人,好得一片安宁,“不用你报销。”
护工这才消停,转身出去,有些懊恼,“这麽大动静,其余老人肯定又要被吵醒……真是造孽哟!就收人四百块钱,还得把人当尊佛像供着!”
人一倒霉,什麽难听话都说的出口。
严柏礼却没时间去计较,快步走过去,把窗关上。把手贴到老人的脸颊,试图给予一些温暖,让奶奶好受些。
救护车来的很快,几位医护人员估计是没来过这种鸟不拉屎的养老院,迟疑了一会儿,专门又打了个电话确认,才擡着担架进来。
即使半夜没鸣笛,一红一蓝的亮光也将衆人吵醒,不少老人披着件外套出来围观。那群护工也被这阵仗惊到,一个个惊呼着“怎麽回事”。
风在悲鸣。
*
医院内,消毒水的味道很重,一股劲的涌入鼻腔。
急诊室门口。
严奶奶被送进去后,医生让家属在外等候,有突发情况会通知。
白色的大门紧闭,医院里极为肃静。
严柏礼整个人慢慢的,顺着墙滑坐下去,整个人像是垮下来,安安静静,没有一点声息。
心髒鼓囊囊的,占满了种种情绪,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
周芜知道他不好受,但她似乎又做不了什麽。
这种情况下,不管换谁来面对眼前的一切,都不会好受。
那是严柏礼唯一的亲人。
人在生离死别面前,实在太渺小了,微不足道,什麽都做不了。就能眼睁睁的看着,感受着,一个生命的缓慢流逝。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陪伴。
陪着他缓过来,陪着他走出去。
最后严奶奶还是没能被抢救过来。
急诊室牌子的灯灭下去,好像在预示着什麽。
医生出来,摘下口罩,一向严肃的表情也垮下来,嘴角向下,声音沉重,“谁是付兴娟的家属?”
严柏礼终于有了反应,眼睛眨了下。
像即将死亡的蝴蝶,奄奄一息,毫无生机时,突然煽动了下翅膀,毫无预兆。
少年站起身,摇摇晃晃,走过去,“我是。”
医生沉默一阵,实在是于心不忍,“老人快不行了,说是有话要跟你讲。”
墙上的表滴答滴答的响,时间规矩有序的走着。
在秒针走过12的那一刻,整个楼层回蕩起古朴的钟声,在耳旁回蕩,一圈两圈的绕着。
周芜看着,严柏礼面上没变,艰难的点了下头,走进了急诊室。
手术室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付兴娟虚弱的躺在病床上,身材瘦弱,像干枯了的木头。身上插满了管子,每一块皮肤都皱巴巴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微乎其微。
那一刻,严柏礼才真真切切的意识到,从小陪伴自己长大,那个古板又乐观的老人,要走了。
一去就不複返,不会再回来了。
严柏礼颤抖着走过去,把耳朵凑在老人嘴边。
熟悉的音调,不过在此时太虚弱。
付兴娟强撑着,说出不长不短的几个字。
“我教子无方,实在悲哀。”
“答应奶奶。”
“不许自轻自贱,要有尊严。”
“好好活下去。”
人临终前的愿望,总是感情饱满,却又残酷的。
立秋那天,平时一直陪伴在自己身边,唠叨却又温和的老人,留下了一句。
不许自轻自贱。
要有尊严。
最后啊,好好活下去。
话音落,撒手人寰。
安安静静,再无声息。
老人被一张白布盖上。
窗外雨停,又是一片风平浪静。
严柏礼从手术室里走出来时,琥珀色眼睛再无光彩,只余空洞。整个人看起来弱不禁风,仿佛下一秒就要倒下去。
靠坐在墙面,像是自暴自弃的颓废。
周芜没遇到过这种情况,也不知道如何安慰。轻轻走过去,伸出一只手。
严柏礼茫然的将手伸过去。
两只手交叠,覆上去时,是刺骨的冷。
周芜以为他会哭。
可严柏礼擡头时,除了眼尾的那一抹显眼的红外,再无其他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