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刃(2)
眼皮像有千斤重,但是声音格外熟悉。
福嘉又睡了一会儿,才迷糊地想,这不是白禾的声音吗?
她睁开眼,果然看见白禾坐在一侧的团垫上。手里捏着梳子,一身鹅黄色宫装,伸长脖子往外看。
在福嘉开口之前,白禾把脸扭过来,笑嘻嘻地:“殿下方才春困,睡着了。我没瞧见,把你吵醒了吧?”
福嘉下意识扭头,看向眼前的铜镜。
这是宫里最好、最大的并州高锡铜镜。光可鉴人,连脸上细小的绒毛,都一清二楚。
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镜子里,映着一张陌生又熟悉的脸。
少女年岁,在百花争妍的后宫,福嘉也轻易艳压。她传自郭皇后的美貌,馥郁中带着冷淡。与人对视时,又有一种格外亲近的柔和。
如今,她正与这张脸对视着。镜中少女琥珀色的瞳孔,满是茫然。
笃笃笃。
外面有扣门声,白禾探头看了一眼:“穗穗送早茶来了,我让她进来了?”
穗穗是福嘉生前的另一位婢女。
福嘉没有做声。白禾,穗穗。她们不是都死了吗。
福嘉的几个婢女,都是她舅舅从边关烈士的孤女中挑来。与其年岁相仿,总角之年给她作伴,感情甚笃。后来福嘉被软禁,也都一直跟着她,前后为她而死。
白禾冲已经探进半个头的穗穗招手,香甜的杏仁八宝茶端上来。
穗穗性子单纯,她见福嘉捧着着碗,没有进食,想说点新奇事儿给她解闷:“殿下听说了吗?兰知州的案子,翻案了。”
白禾评价道:“可惜呢,人已经不在了。”
福嘉有些茫然地看着两人。她们在说什么?
白禾看出她的茫然:“殿下不记得这桩案子了?”
穗穗也扭过头看她:“不会吧,就为兰知州究竟有没有贪腐,您前两日,不是还和太子殿下拌嘴……”
白禾瞪了穗穗一眼,她立刻捂上嘴。
福嘉的眼神从茫然变的清明,又变的恍惚,她边想边道:“兰知州案……我和太子拌嘴?”
兰知州……是谁?好像曾是一位很熟悉的人。福嘉突然在暖融融的春日,感觉到一丝冷意,有什么呼之欲出,又隔着一层窗户纸,没能捅破。
周围的一切变的云里雾里,福嘉本能的顺着两位婢女的话,掩饰着内心的慌乱。
“兰知州案,翻案了,”她双手握拳,掌心出了汗:“他是被冤枉的,然后呢。”
白禾道:“人已经死了那么久,都过了孝期。听说陛下想补偿,就让皇后娘娘为兰家大郎君寻一门好亲事。”
福嘉浑身冰冷,白禾说的每一个字,她都好像听得见,却又听不懂。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
穗穗还在一旁捧哏:“陛下思虑就是周到,不过兰家贫寒,大郎又没了这个在朝中做大官的爹,什么宗室女愿意嫁给他呢?”
白禾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福嘉掩饰着自己煞白的脸色,没有与她们对视,她随口应着她们的话:“兰家大郎,叫什么来着。”
白禾道:“好像是单名一个烽字,叫兰烽。”
兰烽。
细小的汗珠浸透了福嘉的后背,这个名字像给了她一记闷棍。
就在片刻之前,她与这个人,只隔着二十多里。
他是承诺会救她出来的忠臣之后。他是声称寻到她弟弟的遗腹子,并要保其上位的准辅政大臣。
暮春雨夜,阴差阳错,他也是让她看到最后一次日出的边将叛军。
她绝不会记错,那个人就叫兰烽。
她心如擂鼓,不敢相信话本上的故事,真的发生在自己身上。
她这究竟是短暂的回光返照,还是她真的回到阿耶、弟弟还活着,她自己尚且年少的时候了?
母后临死前,给她留了一只玉钗。她放在妆奁最下层,时时把玩。
福嘉手指颤抖的打开妆奁,看到一枚清透的玉钗,静静的躺在最下层。
福嘉的心沉到底,大概知道自己所处的时间。现在是元佑十五年左右,她舅舅和母后都不在了。
福嘉捏着玉钗,如果想确定更详细的时间……
“最近有曹暄鹤的消息吗?”她放下玉钗,问道。
白禾穗穗二人面面相觑。
曹暄鹤,是刚刚与福嘉解除婚约的前准驸马。
穗穗老老实实道:“听说他被陛下调任庆州了。”
调任庆州,那就是元佑十四年了。
这一年,她记得很清楚。
从与曹暄鹤解除婚约之后,她阿耶病故,太子登基后遇刺身亡,因为没有储君,宫内一片混乱,大皇子趁乱杀了众多成年的异母弟弟,登基为帝。包括福嘉在内的公主们、先帝嫔妃则被曹皇后软禁。
她前世最逍遥快活的日子,从这一年,都结束了。
她屏退众人,一个人在殿内吃吃睡睡,颓唐了整整三日。
白禾带着一众宫女,在外面愁的不行,穗穗急的偷偷躲在小厨房哭,一边哭一边给福嘉做点心。
第三天,白禾掐着点儿,估摸着福嘉睡醒了,肚子会饿,便端着穗穗做好的八宝饭,轻声敲门:“殿下。”
福嘉正躺在她的挂着绫罗幔帐的罗汉榻上,盯着榻边的屏风走神。三天了,她慢慢接受自己重生到这一年的事实。
八宝饭的香气,从门缝里往里钻。
她无奈道:“进来吧。”
白禾在小几上摆下点心和清茶,窥着福嘉脸色比前几日好多了,又讲了些,从别的宫女黄门那儿听来的后宫小话。
什么大皇子会仙法了,康平公主下胎一定是小世子,太子殿下和五皇子为一匹良驹争风吃醋……还有,曹皇后接了个烂摊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