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笨(6)
皇后端坐在皇帝身旁,见此,眉头一皱,心知此女子心机深重。
“罢了罢了,妮子年幼,来,赐香囊。”皇帝笑道。
这么多年以来,只有一位秀女曾被皇帝亲赐香囊,那便是皇帝盛宠七年的徐昭仪。
她是第二个。
那秀女的眼中有着计谋得逞的狡黠笑意。
“我,我可以带你出去。”曾仓天真地说,“只...只要你穿上小...小太监服,躲到我,我...后面......”
“傻子……”巫山云摇了摇头。“我出不去,这宫里的东西,哪怕是一草一木,在没有皇帝的允许下,都出不去。”
“我不傻!”曾仓面红耳赤反驳道,“我...我会做饭...会喂马...我不傻!”
巫山云看着他,想不明白,这人明明这么傻,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傻子,他自己也应当是知道的,为何又要执拗于自己“不傻”,“不笨”这几点呢?
世人又不瞎,他这样,反倒显得更傻了。
第六章 乍暖还寒时候
日子是用来研磨的,巫山云的腰挺得笔直,他像一棵初具雏形的幼竹,却又饱经风雨。
他的一双手不断研磨着墨块,摊开在这祀堂的粗糙黄纸上有着一个一个稚嫩的字。
他天赋异禀,又或许是因为闲来无事吧,总之,在他人生第七个年头的这个春天,他写下了一手完整的《滕王阁序》。
诗里的字他都嚼烂了,咽进肚子里了。
诗里的内容,那“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磅礴大气的志向,和“屈贾谊于长沙”,“窜梁鸿于海曲”的叹惋,他仿佛看得见,摸得着。
历历在目。
在曾仓一日一日的夸赞中,巫山云并没有忘乎所以,可随着他看到的书越来越多,他逐渐发现,自己似乎真的天赋异禀,聪明得过了头。
当他读到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时,他皱了眉。
他无师自通,恍惚间觉得,自己越是优秀,越不该让别人知晓。
他身边不是没有这样的例子,比如,有一个很漂亮的废妃,即使被关在冷宫里,也日日花枝招展,那些太监都把上好的饭菜拿给她,旁人来冷宫都是来受罪的,偏生她,成日里大鱼大肉,好不得意。可她却只在冷宫里得意了两个月,后来她死了,她在死时双目圆睁,身上不着寸缕。
思及此,巫山云双眸微阖,他开始尝试练习自己的气量,开始尝试伪装。
曾仓便是他最低级的实验对象,这个傻子,他说什么曾仓都会相信的。
“我从来没有吃过鸡腿。”巫山云在这一日,忽然说。
曾仓一时没反应过来,他隐隐约约感觉得到,巫山云有些看不起他,巫山云几乎是不会主动和他说话的。
他心里有些难受,但觉得无所谓,毕竟......巫山云是下凡的神仙,神仙不和他这个凡人说话,也是对的。
可当这神仙当真开口像他讨要某件东西的时候,他又傻傻地指了指自己,似乎在问巫山云,是在和自己说话吗?
巫山云不耐烦了,可他在训练自己,他压下了自己心中的不耐,面上眼眶通红,他挤出了泪滴,翼睫下垂,在白皙的下眼睑处划出一片阴影。
“我......知道,这很难,抱歉......我...还是不麻烦你了。”巫山云可怜地说着,模样像极了一个同龄不谙世事到有些愚蠢的小娃。
孙子兵法说,以退为进。巫山云正在尝试使用这样粗糙的战略。
“哦。”曾仓说,“是...是很难......我...我可以,多...多给...给你打几个麻雀。”
巫山云瞬间抬头,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他的兵法用不到这傻子身上,看了曾仓良久,巫山云才勉强将自己心底的怒火压下。
说什么我是他的神仙,说什么会带我出去!
这点小事儿都不愿帮我做,不就是个鸡腿吗?能值几文钱?那几文钱能比我更重要?可笑!
从前种种甜言蜜语,都不过是这个傻子信口胡诌的傻话罢了!说傻话又不用付出什么,当然是张口就来的了!
巫山云的眼眸变得冰冷,分明是暖阳高照,春暖花开的季节,他的眼里却渐渐覆上一层冰霜。
他梳洗得干净白皙的脸上,那块红斑格外醒目,暖春化开了冰雪,水从祀堂顶部的飞檐滴下,在地上汇聚成一滩明镜,巫山云无意一瞥,便看见了那醒目的一块儿。
他的眼真的红了。
那是什么?
是怒,是气,是不甘,是在使用了一个小伎俩后得不到回应的心灰意冷和得到这傻子一丝微不足道的怜悯后又担心失去的狼狈不堪。
多么可悲,多么可笑。
巫山云从未如此痛恨过自己,从未如此痛恨过这世界。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里,巫山云却感到自己的希望在一丝一丝泯灭。
机会.......他只需要一个机会.......
可似乎他无论怎样努力都是徒劳,他会在今年的冬日冻死在这一方之地吗?
或许更早,他想,他会在某一个夏日,在风雨交加,电闪雷鸣的某个晚上,被他那失心疯死了的的乳娘一同拉下地狱。
腐烂在泥土里,散发着无人问津的恶臭。
巫山云的手再次放到了那块红斑上,身上的衣服破旧,时时散发着经年累月无人照料无人清洗难以言说的酸臭。
他那被啃得参差不齐的尖锐指甲逐渐开始用力,直到面上那一处肮脏的红斑被他缓慢扣出一条又一条血印,直到面庞上的血液滴落在他破了洞,不合脚,足足比他的脚大了一倍的女式宫鞋上。
看着脚上那两双大小样貌不一,且脏到看不出模样的女鞋,蜿蜒的血迹就挂在巫山云脸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