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2)
亦廷。我张开嘴,艰难地呼唤他的名字。风沙极易入口,我没法大声叫喊。
他还是没有回答我。
那双眼睛闭得很紧。亦廷不是一个轻易示弱的男人,他只有在特别痛苦的时候,才会这样。大漠的风极为凛冽,脸上的汗水往往没流到头,便已经干了。他显然出过很多汗,因为他的侧脸满是沙尘勾勒出来的细长痕迹。像几道灰白的刀伤。
而他一直没有去擦,只是浑身发抖,仰起的头死死抵住背后的岩石,喉结艰涩地上下滑动。
已经无路可逃了。他忽然说了一句话。
我震惊地看着他。
锵——
我听到利剑脱鞘的声音。
【绝路】
不止一人。几柄长剑同时出鞘,剑鞘扎入泥沙的响声钝重而沉闷。
我吃力地看向四周。
这一场埋伏杀了我上千将士,所剩无几。幸存下来的人也不过留着最后一口气,跟随我和亦廷,一起,把最后那口气慢慢耗尽。
阿戆,豌豆,老痞,獐头,小麻子。一个绰号喊上好几年,很自然就能脱口而出。
獐头,你家中尚有妻儿,去年回乡探亲时儿子不是才刚会走路么。亦廷的神情像被北漠的风掏空了似的。他说得很平静,你降了罢,或许他们有点人性,放你回乡。弟兄们也不会怪你。
獐头愧对妻儿,只盼我儿有朝一日为父报仇!獐头眼圈发红,留意已决。
他转过脸,看向另一个人。阿戆,你是独子,令尊临终前曾含泪嘱托我保你一条性命。
孩儿不孝!养育之恩来生再报!阿戆仰首大喝一声,朝天对亡父之灵磕了三个响头。
亦廷的眼睛又一次紧紧闭起。
诸位,人生来只有一条命,因一时固执,妄断生死,他日九泉之下或许将会后悔莫及。大家听着,我现在闭上眼,惜命之人可以趁机下手,带着尸首投敌邀功。众位弟兄不得怪罪,我和将军也绝无怨言——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正如我心中所想。我闭上眼。
事到如今,我已猜出八九分。
敌军利用奸细伪造情报,将我们诱入陷阱,在谷隘的咽喉之处乱马冲散我和亦廷,欲使叛徒先将杀我于不备,再四面围合,剿灭残兵。这一片乱石岗显然是敌将为我们精心挑选的坟地,只等我俩双双重伤,余下兵卒筋疲力尽,再一招瓮中捉鳖。赶尽杀绝。
对于军人而言,结局只有两种。生,或者死。
若被生擒,免不了受毒刑拷打,活活受辱。倒不如死得痛快。这一点,我们早已心中有数。
我在等某种声音。譬如刀响。可周围只有朔风呼啸,飞沙走石,我始终没能等到。
睁开眼时,眼前的人一个也没有少。
将军,你看见了吗。弟兄们誓死不降,追随你到最后。亦廷说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他一直仰着头。我知道,他是不想在低头的时候让眼泪流下来。
我让自己微笑。弟兄们,最后喝一杯吧。
很久没有真正地喝上一口酒了。边关荒凉,惜水如金,军中拮据多时,偶尔沽回几坛好酒也是极奢侈的事,一个人顶多能喝上几口。日子长了,营中渐成惯例,若无酒助兴,大家便会用手抓一把黄土,洒入风中,权当举杯痛饮之意。
亦廷什么也没说,将手没入沙砾,抓起一手尘沙。剩下的人也都默不做声地捧起一坯黄土。
我想伸手去取沙土。亦廷却在这一刻低下头,靠在我耳边,沙哑地说,将军,你动不了,那我手上这杯就当是……我俩同杯共饮。好不好。
有劳。我没有拒绝。
我们一直共患难,同生死,这最后一杯与他同饮,正遂了我的心愿。
亦廷的笑容很安静,他握成拳的手伸过来,在我手上撞了一下。这便算是一个干杯了。
各位,奈何桥上,不见不散。他迎风一洒,黄土瞬间飞扬而去,尘埃落定。
剩下的人也撒开手。
亦廷的眼睛不知道看的是尘土,还是更远的地方。他那样空洞无物的眼神,我从未见过。
能让我多陪他一会吗。他动了动嘴唇。
五个人一齐跪下,深深对他叩了个头,手中长剑已然横在颈上,同声喝道,恕属下先行一步!
风中赫然传来几声闷响。
我双目紧闭,不忍再看。光是那种锐器割破咽喉的声音,就已经让我浑身冷到极点。如果亦廷没有说那句话,我此刻早已咬舌自尽。
这时,亦廷的手慢慢将我的头扶了起来,另一边手搀住我的手臂,双手合拢,把我抱住。
这样陌生的举动让我有些诧异。
亦廷,你是不是还有话对我说。他说要多陪我一会的时候,我就想问他了。
我有话对你说。他果然这么回答。
他抬起手,指尖慢慢抚开我额前的乱发,动作一如他的声音那般温柔。他罕有地叫了我的名字。翟时,你可记得那口轱辘井。
【井】
我记得。
大漠边关最缺的就是水。对生活在这里的军队而言,一口井,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
那年,我们驻扎在厉城郊外,轱辘井须入城才有,便是最近的一口,也隔着好几里的路。过了
秋天,大漠就开始了长达数月的旱季,地下泉眼出水稀少,往往会遇上井水干涸。
军中每日都会调派两名士兵入城取水。这本不是我和亦廷份内的事,只不过他偶尔说起孩提时
在故乡井边汲水的趣事,我起了兴致,对他笑道,西北与南方不同。不妨试一试厉城的轱辘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