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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发(3)

作者:荷尖角/焱蕖 阅读记录

厉城的井很深。

井中有水时,站在井口,也要探了头进去才能看见一点波光漾动。当井眼完全漆黑下来,前去

汲水的人就要往里丢一块石头,假如听不见水声,便是枯了。

每当一口井快要干枯,人们总是赶早,只怕迟了些,也许就打不着最后一桶水了。

那日,我和他四更天便睁了眼。

未及破晓,边关的郊外极为阴寒。乌漆漆的天空只有几颗昏暗的星辰,月牙显得衰弱,病恹恹

地挂着。天地一片广袤,我和他并肩而行,各挑了四个木桶。沙石抽打着罩衣的声音十分凶戾。很

冷。我们尽量靠近,即便这样,低声说话的时候,几乎要挨到对方脸上才能听清。

井已经将近干涸。

我们摇着轱辘把儿,将桶缓慢地送入井内放平,虽有水声,每次却只能汲上小半桶,因为井眼

几乎见底,若放桶的动作重了,还会掺入淤泥。

亦廷是南边人。初来乍到之时,边关越冬的严寒曾叫他冻伤过几回,手上生过疮。

见他站在井边多时,双手一直扣着井轱辘的摇把,冻得发红,我抢下了轱辘把儿,逼他把手掖

回怀里暖上一会。他却摇头说,别弄了,这样汲水吃力不讨好。我另想法子。

我明白他的意思。亦廷,你下井罢,这样容易些。

井内不必像井外那样顶着寒风,也用不着摇轱辘把儿。这活虽然看着轻松,却不知盛满水的桶

子沈得很,成年男子也颇为吃力,更别说待会还得把井里的人也拉上来。

他瞥了我一眼。担心我没力气?没事,我留在上面,你下去。

有时候,太默契也未必是好事。

我不由苦笑一下,只得故意放沈了语气,佯怒地点了点他的胸口。我为主将,你为副将,你该

是我的下属。哪有下属居上的道理?——还不给我下去。

他听了这话,忽然说,下属就不能在上面么。

我反问。难道你想在我上面?

不知道为什么,亦廷没再说话。我看见他低下眼睛,微微侧开了脸。晦涩的月光下,那张脸在

寒风中冻得有些发红。

终究还是他下了井。厉城的井与别处的有些不同,在靠近井底的地方,井壁上的石头特意往外

砌出一点,刚好够一个人立足,为的是万一有人失足落井,也好有个搁脚的地方,不至于淹死。井

眼十分狭窄。他左右各踏一块石头,弯腰即可汲水。

我在井外碾着石头底下的泥沙,慢慢摇着轱辘。他在井内滤清水中的泥沙,慢慢汲着水。

井深十丈,我们隔着这一段漆黑无光的井身,你一言,我一语。即使完全看不见对方的模样,

心底却很踏实。

直到一声闷响突然传出井外。

没事。他用两个字抢先一步截住我尚未出口的问话。

撞到哪里了。可惜,我太熟悉他,太了解他。这个男人撒谎的技巧比我还差。刚才那一声,分

明是在石块上磕碰的声响。

井底传来一阵潮湿的,腻腻的声音。是淤泥。

我吃了一惊。原以为他只是不慎撞到了井壁,不料他失足落下了井底。大概是水已将尽,越汲

越浅,他必须把身子压得更低以便取水,才跌了下去。

糟糕。井底之土岂是硬实的,陷进去该如何是好。我一着急,想也不想便麻利地用井绳一端捆

住轱辘旁的木桩,自己也跳了进去。

见我下来,亦廷十分错愕,逼我回头。

我没理会他,径直摸索到了井底凸出的石块,才站稳脚,我便朝着黑暗伸出手。他也在寻找我

的手。不知碰到的是哪一根手指,只觉得他的手又湿又冰,我迅速地把那只手握住,很快,另一边

手探上他的衣襟,摸到他另一侧的肩膀,艰难地拉他起来。

那时他整个小腿都已经没入了淤泥,额角的地方也撞破了一小块皮。幸好没有大碍。

你不该下来。如果井中有光,我大概可以看见他又皱了眉。

这泥是湿的,只会越陷越深,等你挣扎上来早冻僵了。一边说,我一边去捂他的身子。有点懊

恼让他下来,因为井底虽然无风,却有种阴恻恻的寒意,暖和不到哪去。

不过他确实说对了,我不该下来。

井侧的木桩并不结实,承受不住第二次负重,我刚想上井,木头便猝然断裂。所幸我事先已经

将今日汲水之事告之其它将士,只是不知他们何时能找到这里。

现在该怎么办。亦廷的声音从很近的地方传来。井身狭小,立足之地极为有限,我和他之间几

乎没有空隙,连转身都很困难。

大声喊。我回答。

希望路过的人别把我俩当成井底野鬼,来个落井下石。他这个人偶尔也会说些应景的冷笑话。

我哈哈大笑。别人吓走了也无妨,只须喊得我们营里的弟兄听见。

他们怎么会知道井中之人是谁。他又问。

这却容易。我微微一笑,突然朝着井口大喊,何亦廷!你睡觉的时候乱踢被子——

他似乎僵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也不示弱。翟时!你最讨厌吃放了的花椒水的醋鱼!

何亦廷!你喝了一盅酒就会脸红!

翟时!你有一次掰腕子输给了牛大胖子!

我俩互相喊着对方的名字,互相揭短,尽管井中漆黑不见五指,我却知道他在微笑。这样难得

的畅快,在大漠的隆冬好比一碗烧酒。心窝不知不觉暖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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