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发(4)
不多时,天顶已薄薄透出亮光。然而边关的清晨寒冷入骨三分,这口井地方偏僻,还不见有人
经过。
我懒洋洋地继续。何亦廷!你还没讨上媳妇——
毫无征兆地,他平和的呼吸在一片死寂中消失了,像流畅的曲子乍地抽去一拍。来得很突然。
透过朦朦的光,我看到他一对深黑的眼睛直勾勾盯着我。很快,他的呼吸再次响起,急促中按捺着
几分明显的怒气。
亦廷的身体陡然压了过来。
他的手已不像那个十七岁的少年。军中岁月艰苦,他变得刚劲,在我没有防备的时候,把我推
在井壁上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你说什么呢。他已经把声音压到最低,但那一声怒吼还是相当凌厉的。
我完全愣了。亦廷很少生气,对我更是如此。这样尖锐的怒意倒是第一次见。也许他也察觉到
自己的失态,扼住我肩膀的手很快便松开了。我肩头的疼痛终于褪去,这才感到背后那面井壁冷得
厉害,我下意识向前挪了一步,撞在他怀里,鼻尖轻轻碰了一下他的脸。
井口的一线天光投下来微白的晕眩。
我感到他的手从那些长满青苔的石头上收了回来,没有放下,只是轻轻按在我的背上。像一个
没有完成的拥抱。
我想,他只是在替我拍去沾在衣服上的水滴。
【男人】
他替我拍去发梢上的沙子。
那张脸在离我很近的地方,眼神很专注,手指的动作一丝不苟。而亦廷这样习惯于一丝不苟的
人,也容许自己这样憔悴,苍白,一身风尘。
这些日子来,边关兵荒马乱,都没有功夫修修边幅。我尽量让自己笑得安然。
行将就木,人反而少了许多杂念,可以花很长时间去端详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比如他的胡渣
。我很想抬起手碰一碰那些刚冒出一点梢头的胡须,可惜我做不到,只能用心地,反复地看着他的
脸庞。
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把脸再往下低一些。我能看到他干裂的嘴唇破了一点,流了血。
最后也没来得及给你修面。亦廷说。
他的手指捋过我的鬓发,擦过脸颊,停在下颌一侧,指腹带着一点力道慢慢摩挲。生了茧子的
手指有点粗糙,但是温暖,让我想起那些偶尔闲暇下来的日子,我俩会用一把小刀互相替对方刮脸
。
第一次给你修面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他低声问我。
很久了。
那时我们的军队还没有走得太北。边疆尚无大的动乱,只是偶尔有小支的流寇和劫匪。
营地在大河一侧,傍水而居,除了操练与狩猎,有时候甚至可以抽出时间和附近的牧民一道做
羊皮筏子,晚上还可以围着篝火谈笑一番。
时值早春三月,山羊刚刚开始产奶,热心肠的牧民有时会送一桶新鲜的过来。
我留了一些给亦廷。他说他不习惯羊奶的那股子膻味,一再推却,我便笑他,说一个大小伙子
怎能为了一丁点膻味就打退堂鼓。周围的人也跟着起哄。亦廷无奈,硬生生被我灌下一碗。
亦廷,你有胡渣了。放下碗后,我发现羊奶沾在他嘴唇上面的一小块地方,连成一片乳白。
他有点尴尬。
你刚刚跟着我的时候,还一点看不出来。眞是光阴似箭,一转眼,已经是个大男人了。我笑道
。记得当初第一次见到亦廷,他还年少,我正轻狂。戎马征途,流年似水,人早已不是当年的模样
。
说成这样,你能比我大多少。他的脸色有些不自然。
我确实大不了你多少。我微微一笑,一掌拍上他的肩胛。但足以让你叫我一声大哥。
亦廷闷声不吭。
从前,他私底下喜欢叫我翟大哥,我不拘称谓,反而觉得这样叫比较亲近。可是渐渐地他却不
肯再以兄弟相称,只一板一眼跟着别人称我将军。提起这个,也是因为我想起过往,心中遗憾。
我问亦廷,他是要留着还是刮掉。大漠这样长年风沙肆虐的地方,蓄胡是一桩苦差事。风稍微
大些,便惹得一脸沙石,脏得很。他自然选择后者。
取来的短刀只有半尺长短,刃口锋利,用水洗了干净。
握刀的方法要恰当,否则容易划伤脸,另一边手尽量把脸压稳,最好让脸有点儿绷,才好下刀
。我一面说,一面用棉布在他嘴唇四周敷了点热水,让他仰着,靠住一块石头,自己跨在他身上,
扳住他的下颌,慢慢刮去那点青涩的胡渣。
他一直睁着眼,神色复杂地盯着我。似乎紧张得很。
不会弄伤你的,日后习惯了,就好了。我专心于手头上的动作,没有留意他的眼神。闭上眼罢
。
亦廷慢慢把眼闭上,任我摆布。
当我撤开刀,叫他去洗把脸的时候,他突然拉住我的手。将军,你可否让我也试一次。
也好。男人总要知道这个的。
用的还是那柄刀,敷的也还是那盆水。我和他换了位置,也靠在那块石头上,仰着脸。他在我
身侧跪着,迟迟没有跨上来。见我催促了一声,他仍是低头,把那片已经一尘不染的刀面又慢慢擦
了一遍。
你先把眼睛闭上吧。他终于开口,你看着我,我会紧张。
我依言闭眼。不一会儿,他的身子挨了上来,把我鬓旁的发丝拨好之后,一只指节有力的手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