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欢(141)
苏吟怔然看着宁知澈清隽好看的侧影,眼见内监已为宁知澈束上墨玉带,他抬步便要走,心底瞬间生出前所未有的慌乱:“子湛!”
两个小内监眼皮一跳,心知情势不对,默契地弓着腰退了出去。
宁知澈停下脚步,站在原处没有回头。
苏吟下榻披衣,步步走至宁知澈身后,强压下不安开口问他:“你怎么了?”
她顿了顿,柔声继续道,“到底梦见什么了?说与我听可好?”
苏吟话里的忐忑和试探其实并没有多明显,但宁知澈与她相识至今已有十九年,一听就听出来了。
她猜到了。
她也梦见过那些事。
宁知澈忍着心口刺痛缓缓转身:“那明昭半月前从睡梦中哭着惊醒,抱着朕一直说对不住,是梦见了什么?”
苏吟高悬多日的那颗心顿时坠向寒渊:“你……你也……”
时至今日,宁知澈还有什么不明白。
他半是自嘲半是质问地开口:“你那晚主动说愿为朕守寡,不是因为爱朕爱到无法再接受别的男人,而是因梦见了你回到谢骥身边对不对?”
苏吟整张脸霎时煞白如雪。
短暂的死寂过后,宁知澈不愿再留在此地,重又转身迈步。
苏吟立时冲上前抱住他的腰,慌到浑身都在发抖:“别走!子湛,只是一个梦而已,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身后之人是他看着长大的姑娘,是他深爱多年的女子,是他的妻,还为他生了个孩子。宁知澈闭了闭眼,嗓音比刚醒来时还要哑:“朕有些累,你容朕缓一缓。”
苏吟浑身一颤,静了两息,僵硬地将手收回来,眼睁睁看着宁知澈离开正殿。
宁知澈在殿门外站了会儿,吩咐侍卫去请裴疏进宫,而后行至华曜所住的侧殿。
四个月大的小娃娃正面无表情地看着乳母用一个拨浪鼓逗她,突然间看见亲爹来了,眼睛顿时一亮,咧嘴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白牙,朝宁知澈挥舞着手臂,咿咿呀呀着要他抱。
看着这个像极了自己与苏吟的孩子,宁知澈心里一软,将女儿从乳母怀里接过来:“公主今日如何?她在长牙,可有何处不适?”
乳母战战兢兢回答:“回陛下,公主一切安好。”除了每日都冷冰冰的,只有皇帝皇后能逗笑她,实在不像个正常婴儿。
宁知澈闻言颔首,淡声命她们都下去,抱着女儿走到窗边坐下。
华曜当了几十年皇帝,一眼看出自己父皇脸色不对,又见母后没有跟来,心里顿时一咯噔。
宁知澈垂眸看着自己女儿。
四个月大的小婴儿无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表情,此刻华曜脸上的不安和惊慌尽入他眼中。
宁知澈启唇开口:“晞儿,你可是重生之人?”
一听此言,华曜仅有的一丝侥幸也没了。
完了。
父皇记起来了。
理智告诉华曜现在必须要装傻糊弄过去,她年幼登基,为了巩固皇权什么事都做过,自问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不打诳语的好人,可这一刻面对自己的父亲,华曜怎么也做不出骗他的事。
宁知澈知她这是默认了,酸楚在心间蔓延开来,动了动唇瓣,涩然问道:“那你娘亲当真与谢骥……成婚生女了吗?”
华曜看出父皇镇定神情下掩藏的痛苦,顿时也跟着难受起来。
宁知澈看着女儿难过的神色,默了一瞬,轻轻揉了揉华曜的脑袋:“莫哭。那些都是前世的事,都过去了,与今生无关。”
华曜稍稍舒了一口气,正发愁着母后是否也记起来了,便听宁知澈又问了句:“晞儿,你十五岁时曾说要孝敬母后,后来为何又决意重生?”
她听得一愣,从自己的回忆里扒拉了一阵,终于记起当年是有这么回事。
谋求重生实在太难,需耗尽她的一生,若她选择救父,便顾不上生她养她的母亲了。
母亲回宫她抽不出时间理会,母后生病她无法在榻前照顾,就连母亲过世她也无法守灵,只能托谢嗣音代她烧纸钱。
可就在母亲生下谢嗣音的那一晚,她梦见爹爹魂飞魄散,连来世都不会再有,虽只是个梦,仍叫她心疼极了,加上后来沅州杨县地动,百姓死伤近十万,她想为父皇改命,亦想救她的臣民,这才下定决心赌上一赌。
彼时谢嗣音已会走路了。她原想将道士的话告诉母后,到谢府时正看见谢嗣音一边屁颠屁颠跟在母亲后面,一边奶声奶气地不停说着:“音音爱娘亲,音音好爱娘亲,音音好爱好爱娘亲,好爱好爱好爱好爱……”
说不清是为什么,明明母后依然如从前那样爱她,可看见这一幕,她没有再将她想重生救爹爹的事告诉母后。
宁知澈反应过来女儿现在还小,便换了个好回答些的问题:“那道士说上一个重生的人花了六十五年。晞儿,你费了多少年?”
华曜低头努力控制着手指比给他瞧。
宁知澈瞬间红了眼眶,抱着女儿温声道:“好女儿,多谢你。”
华曜摇了摇头,而后又不放心地艰难开口:“爹娘……不要……分开。”
她说得含糊不清,重复了两遍宁知澈才听懂。记起梦里的肝肠寸断,他险些当着女儿的面落泪,想说“可是你娘爱谢骥胜过爱朕,我们二人是否会分开从来只取决于她,而非朕”,却终是没有言语。
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从侧殿出来的,等终于回过神来,已坐在御书房了。
裴疏拿着金陵贪污案的卷宗站在下首细看,眉头越皱越紧:“陛下慧眼,这案子是有些猫腻,看上去有条有理证据确凿,可这魏大人像是被人推出来顶包似的。臣回去命副使去一趟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