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欢(142)
说完久久不见皇帝回应,抬头一瞧,见宁知澈微微低着头,眼眸黯淡无光,满是沉寂,即便坐在日光之中,也透着几分孤寂苍凉,整个人看上去比四年前从江南回来时还低落颓然。
裴疏一眼就看出来定是因为苏吟,毕竟这世上也就这么一个人能轻而易举就叫皇帝大喜大悲。
他暗道红颜祸水,将卷宗合上,叹声说:“臣陪陛下喝两盅?”
王忠见主子没有说什么,便命人在皇帝和裴疏面前各摆了一桌御膳,呈上一壶流香酒。
酒过三巡,裴疏又是一声叹:“臣绞尽脑汁也想不明白,不过一个女人而已,陛下为何非得喜欢她?”
宁知澈闻言蹙着眉认真反驳:“她很好的。”
裴疏面无表情:“是是是,容貌京城第一美,才学也好,爱苏府,爱谢府,爱谢骥,独独不爱陛下您。”
宁知澈被他最后一句话刺得心脏鲜血淋漓,许久才哑声道:“她从前很爱朕,如今也在尽力待朕好。”
“那陛下为何至今还在因她而痛苦?”裴疏将酒盏搁下,肃容劝道,“她从前是很好,但如今心里念念不忘谢骥,连臣都看得出来。陛下贵为天子,身份相貌气度才学武艺样样都无人能及,天底下满心倾慕陛下的女子难道还少?陛下为何就非她不可呢?”
宁知澈被他说得心口窒闷,漠然反问:“那你呢?”
裴疏神色一僵。
“朕的皇后当年心有苦衷,你那小青梅可没有。”宁知澈神色淡淡,“她如今已嫁了那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五年了罢?你劝朕放下,自己都二十七了,怎么还不娶妻?”
裴疏一个八尺高的武将世家嫡子被这番锥心之语刺得眼泪一颗颗砸下来,突然间端起酒壶往嘴里猛灌。
最后裴疏醉到连路都走不稳,被手底下的影卫扶回去了。
王忠看着正坐在龙椅上出神的皇帝,躬身问道:“陛下可要起驾回紫宸殿?”
宁知澈静了半晌,低低道:“不了,朕今夜就宿在御书房。”
王忠瞬间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张着嘴呆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记起回应皇帝:“是。”
*
王忠手底下的小内监给苏吟传话说皇帝今夜不回来歇息时,苏吟正坐在女儿的小床边给宁知澈做荷包。
她听后拿着绣针的那只手重重一颤,针尖险些扎进肉里。
良久,苏吟放下绣绷,轻轻应了声“知道了”。
薄暮时分宫人照旧呈上一道道御膳,皇帝虽不在,这一桌菜肴却仍是照着帝后共用的份例来。
正殿少了宁知澈的身影,苏吟只觉这个地方无趣到连一刻钟也呆不下去,满桌的珍馐佳肴吃起来也味同嚼蜡,勉强用了一碗便停了筷,打起精神陪醒来的女儿玩了会儿,再将孩子哄睡,而后去书案练字。
原是临摹颜真卿的《论座帖》,等她停笔一看,这才发现大半张纸上写的竟都是“宁子湛”。
苏吟静站了会儿,将自己这幅临帖烧了,搁笔净手,唤来女官:“陪我去趟御书房。”
顾女官垂首提醒:“下官曾听祁统领说陛下烦闷时常与裴指挥使饮酒,娘娘可要吩咐人熬一碗解酒汤带去给陛下?”
苏吟一愣:“可他从前明明……”
“那是从前。”顾女官恭声道,“娘娘与谢侯成婚第一年,陛下每隔几日便要与裴指挥使喝一回酒。祁统领说陛下那时喝得很凶,后来为着复位大计才渐渐戒了。”
苏吟沉默了下来,没有如顾女官所言吩咐宫人去熬,而是自己亲自去厨房煮了一碗放入食盒中。
她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将宁知澈哄回来,犹豫一瞬,偏头问女官:“不如我抱晞儿同去?”
“我的好娘娘啊,您还看不明白吗?”女官长叹一声,“下官虽不知发生了何事,但陛下从来都将您放在第一位,会这般疼爱公主全因公主是您所出,您如今却想用公主叫陛下心软,这不是因果颠倒了么?”
苏吟默了默,由着女官为她系好披风,拎起食盒出门。
紫宸殿距御书房不远,不过一刻钟软轿便停了下来。
王忠忙迎了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苏吟看出来了:“陛下不愿见我?”
王忠委婉道:“陛下瞧上去心里不大好受,想一个人静一静。”
苏吟不敢让宁知澈静一静,拿着食盒径直闯了进去。
宁知澈许是听见了御前侍卫拦人的动静,苏吟冲进去的那一瞬,正对上他那双幽深的墨眸。
两人都没有说话。几个御前侍卫本就只是象征性拦了几下,不敢对苏吟动粗,见皇帝脸上并无愠色,便都识趣地默默退了出去。
月色泠泠,宁知澈身着墨青色锦袍,矜贵与清冷浑然天成,就那么坐在龙椅上静静瞧着苏吟。
苏吟走过去,果然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香,便将食盒放在他的御案上,取出里头那碗热汤:“醒酒的,趁热喝了罢。”
宁知澈静了片刻,问:“你熬的?”
苏吟想到这一碗简单至极的汤水是她第一次下厨给宁知澈做的吃食,瞬间低下了头:“嗯。”
宁知澈依言端碗饮尽:“多谢。”
苏吟将碗收回食盒里:“你还在喝药,日后莫再饮酒了。”
宁知澈低眸:“嗯。”
其实今日也没喝多少。他肩上担着大昭,还有妻女要养,这条命又是女儿为他挣来的,他不想糟蹋。
苏吟鼓足勇气去牵他的手:“走罢,阿兄,和我回紫宸殿。”
宁知澈没动。
苏吟眼眶发烫:“只是一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