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泉月(24)
阎君似是沉默了一会儿,说道:“千年前的一日,星君来找过我,说他的一劫却牵动了你的神魂,可一切都已过去,他无法为你做些什么,唯有把他的那世记忆留给你。”
所以从此,黄泉便有了月光。
孟婆捧着那团月,痴痴地笑中带了泪。
白无常拍了拍孟婆的肩:“阿玥,该放下了。”
孟婆缓缓抬眼看着白无常,眸中清明:“小白,我已不是那时的我了,如今我知道何为放过自己,不会再任性妄为。”
白无常笑着摸了摸她的发丝。
孟婆走过黄泉之路,来到业镜台前,曾经镜中是混沌一片,如今却映照出了她的真身,一朵赤红的曼珠沙华。
她走到了轮回崖,却发现崖前的迷雾已然消失,来此转世的鬼魂再也不会被其困住,亦再不必由鬼差牵引。
最后她回到孟婆园中,见那株照顾了太久太久的曼珠沙华终于开花,花瓣微卷,傲然盛放。
她来到望乡台上,手掌摊开,赫然有一团银白“月光”出现,只见这团光芒悠悠升到空中,孟婆闭上眼,如身魂分离一般,神识来到一处她未曾到过的地方。
这是一片满目疮痍的战场,血流漂杵,尸骸遍地。
她一步步走在已死去的战士之中,走得小心翼翼,每一步都如足尖行于刀尖之上,疼痛充斥着全身,又由身传至心间。
是他吗?他在哪里?
忽见前方有人在动,有人似乎在慢慢爬行。
她忙往那处去,发现竟然真是裴朗。
她蹲下身想要将他扶起,手却穿过了他的身子,全部落了空。
她眼中有了湿意,是啊,如今在眼前的并非真正的他,这只是他的记忆。
她只能在身后紧紧跟着他,看着他步伐颤颤巍巍,像是随时要倒下。
她闭上双眼,不忍再看。
睁眼时却发觉又变了一副天地。
一望无际的大漠戈壁之上,前方有两人搀扶着裴朗,向她的方向走来。
走近了,她听到他们在说话。
他在说,自己未负家国,可却有负家人的期待。
他还怕有人依然在等待,自己却回不去了,是他辜负了她。
他们自她身侧走过,她转而望着他的背影,哭泣着摇头,她一点都不后悔爱他。
忽然,他身子倒向地上,身旁的士兵哭喊了一声,将军。
他却再未起来。
像是有一股力道,将孟婆拉出回忆之境。
她看着那团月光又回到了她的手心,倒像是感应到了她的心境一般,更加温软莹润。
她收拢双手,将月光贴近她的心口,想要和他离得近一些,再近一些。
几日后,正逢凡世的中元节,孟婆去了一趟人间。
岁月悠悠,人世已过百年,她追溯着记忆行走。
曾经的玄武大街还在,曾经的裴府却早就消失不见了,改朝换代后如今这里已是一座王府。
她坐在酒肆之中,化身一名为孟玥的人间女子,试图向老人们探听着旧事。
慢慢地,也拼凑出后来的模样。
后来,皇帝年老,开始追求长生,渐渐荒废朝政,以致朝堂之上出现激烈党争。
那时做到了吏部尚书的沈喻之重提往事,翻出了当年那桩案子,彻查之下,终是揪出了罪魁祸首江齐,而那时江齐也做到了六部高官,最终却在通敌、诬陷、贪污数罪并罚下,落得了个凌迟处死的后果。
可当年灭了裴家满门的是皇帝,要推翻旧案,便意味是犯错的是皇帝,皇帝错了?
谁人敢说?
无奈的是,此事是在当时的帝王驾崩之后,后世皇帝为曾经的裴家沉冤昭雪,才让蒙冤之人得见青天。
孟婆走出酒肆,望向外头的天,一望无际的晴空之上,她又看到了鹰的高飞低掠,自在翱翔。
真好啊,该傲然存于世间之事,不该被抹灭。
她闭上眼,回忆起那人的模样。
忽地,她似想到了什么,往城南处走去。
朱雀桥边,景色是否如故,那时他的承诺,如今却只她一人赴约。
她记得裴朗和她说过,想要与她一起来,说她一定会喜欢这里。
可这看去只是再平常不过的石桥。
她借问了路过的女子,这桥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含义。
那女子笑着告诉了她,桥的两岸,此岸种梅、彼岸栽柳,仿佛预示着自冬到春这四季年岁,所以城中的百姓们尤其喜欢多来走走,一人走过则护佑自己四季和顺岁岁安康,情人夫妻也喜欢来走这桥,携手同行,则祝福着有情人长久相伴、共度一生。
孟婆谢过女子后,走上桥,忍不住一遍遍往返,不自觉已泪眼满眶。
她偷偷摊开手掌,看着盈润白光,如同看着他的模样。
她温声细语地笑着道,我多走几次,就当是我们已相伴很久很久了吧。
自她回到忘川后,无事之时便喜欢在黄泉路上种彼岸花。
她将曼珠沙华重新起了个名字,此花盛放在人世彼岸,接引鬼魂渡往彼岸,那就叫做彼岸花,再适宜不过。
不知不觉间,已过了很多年,她看过那么多爱恨悲欢,却无力阻止鬼魂们不再痴缠执念,因而便令黄泉这一路的彼岸花盛放着,以消解亡魂的痛楚,这或许是她能做到的事了。
千年弹指间,某一日,她身前放着孟婆汤,自己则支着颐时不时听着对面女子的诉说,她重重唉了一声,到最后却又微微一笑:“姑娘何必如此呢,放下吧!来,喝碗甜汤,包你喜欢!”
又送走一人,她心中早已是波澜不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