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都三十年(120)
王登高背对着林羽翼,站在棚屋的另一侧角落,棚屋搭建的时候,这里漏了风,像是个小窗口。王登高看着“窗外”的世界,吹着风,仿佛完全没听到林羽翼的话。
“哥!”林羽翼声音重了些。
“你哥他就这样,他不想听的话,权当没听见。”女人见怪不怪,无聊地摆摆手,“来,坐我这儿,他不跟你说话,我跟你说,你想听他的什么糗事儿?我说不定都知道呢。”
“你闭嘴。”王登高没有回头,只淡淡抛出这三个字。
女人丝毫没有闭嘴的意思,笑盈盈对林羽翼说:“指望你哥还钱?还是算了吧,你看他这个样儿,是能打工的样子?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废物,能养活自己就不错——”
话还没说完,便被一声怒吼打断。
“我说了,你闭嘴!”
王登高毫无征兆地转身,如一头暴怒的雄狮般,猛地扑向女人的方向,一把捏在她的下颌两边,一下子,把她掐得说不出话,只有喉咙里发出艰难痛苦的呻吟。
他掐得很用力,林羽翼几乎能看到女人脸颊微微变形。可是女人脸上竟然努力勾起笑,她盯着王登高,眼中笑意灿烂疯狂。
男人愤怒的粗吼声、女人痛苦的呼吸声,和木板不堪重负吱嘎的响声。
林羽翼看着这一幕,本能地后退一小步,她觉得自己好像、好像看到了……
两个堕入深渊的魔鬼。
下一秒,林羽翼回过神来,大步奔到王登高身后,用力拉扯他:“王登高!你干什么!你疯了!”
林羽翼扯不动。
是王登高自己松了手。
他颤抖着佝偻的脊背,一声不吭地回到窗边。
“咳、咳咳……”女人艰难地咳嗽一阵,终于缓过来一些,表情竟然有点可惜,她看向林羽翼,笑着说,“看吧,我没说错吧,你哥就是个废物,疯子。”
王登高没再吭声。
林羽翼怔怔地,她被刚才那一幕吓到了,她从来没敢想过,刚才那个躁狂野兽般的男人,竟然会是她的亲哥,王登高。
林羽翼终于知道王登高哪儿变了,变的不是外貌,是内心,是灵魂。他好像不再拥有人类的灵魂,而是堕入深渊,变成一只浑噩暴躁的野兽。
野兽的魂,披着人类的躯壳,那是魔鬼。
同时,林羽翼心底骤然明悟,王登高不会回蜀都了。他能回去干嘛?他现在这样,回了蜀都,反而更是祸害。林羽翼制不住他,制不住他这个魔鬼。
心里一下子被惶然的情绪填满,林羽翼承认,她自己虽然口口声声说着,她来沪城只是为了见哥哥一面,只是为了从他嘴里知道欠债的经过,可事实上,她从始至终,都怀揣着把王登高带回蜀都的痴心妄想。
这下,她的妄想彻底破灭。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林羽翼自己都没察觉到,她惶惶地站在那儿,一点儿声音都没发出,眼泪却一滴一滴大颗地往下掉着。
女人的语气一下变得慌乱:“诶小妹妹你别哭呀!你哥他这人,他一直都这么神经病!我都没哭,你哭什么?”
女人从床上起身,手忙脚乱地找纸巾,找了好半天,终于从床底下翻出一迭没开封的手巾纸,她拿出一张纸,往林羽翼手里递,林羽翼不接,只倔强地盯着王登高的背影,她只得去扯王登高的衣摆,把纸巾塞给王登高:
“你哄哄你妹妹呀!”
“哪儿有你这么当哥哥的!欠钱躲债就躲吧,人家小姑娘千里迢迢跑来找你,你还真不理人呀?”
不知是不是女人的话起了作用,王登高竟然真就捏着纸巾,慢慢转过身,一步一步走到林羽翼身前。房间很小,短短两三步路,却被他走出了漫漫一年的感觉。
王登高低头看着林羽翼,木然的眼眸里终于浮起一丝浅浅的情绪,那丝情绪很浅、很淡、很不易察觉,但林羽翼却捕捉到了。
因为这是……贯穿她整个童年时期,名为温柔的情绪。
是父亲,是哥哥每次看向她时,目光中都会含有的情绪。
王登高抬手,想给林羽翼擦泪,可他又怕自己的手弄脏她的脸,手指在半空缩回,最终只是把纸巾递到了她的手里。
王登高轻声说:“小鸟,回去吧,好好读大学,好好工作,以后就当没我这个哥哥。这一年是哥哥做得不对,所以以后,哥哥也不会再拖累你。”
“我……”林羽翼仰着头,倔强哽咽,“我不回去。”
王登高无奈地轻叹一口气:“火车票买了吗?我送你去买票站,今晚就回去。”
“嗐,你这人!”旁边的女人摇摇头,用力撞开王登高,自个儿杵在林羽翼面前,“自家妹妹刚刚高考完,千里迢迢来一趟沪城,还没好好玩儿呢,你就急着赶人走?你这东道主做得也太不合格了吧!”
林羽翼没搭话,她清晰地看见,女人下颌两边的红痕还很明显,有些可怖。
女人丝毫没在意,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一般,自顾自笑着揽住林羽翼肩膀:“小妹妹,你哥不带你去玩,我带你玩儿呀。我告诉你,沪城可好玩儿了!东方明珠电视塔,外滩老洋房,黄浦江对面的浦东新区,哎呀,可好看可气派了! 你来都来了,不去逛逛才是真可惜,走,我们一块儿好好玩几天!”
……
女人带林羽翼走遍了沪城的大街小巷。
从破破烂烂的棚屋区出发,穿过成规模的老小区——小区里没有什么植物,每栋单元楼都是一模一样的绿色大门,深沉的绿漆显得沉稳阔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