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都三十年(121)
“这里比棚屋好吧?”女人点着一支烟,漫不经心地问林羽翼。
“嗯。”林羽翼认真点点头,她不习惯烟味,和女人隔了一小段距离。从满地垃圾的破旧棚屋来到这里,就好像从原始社会突然走进了新的文明世界。
或者说,破旧脏乱的棚屋,还有里面住着的那些人,比如像流浪汉一样的王登高和王心宜,就像是文明世界里被遗忘的一隅黑暗。
——在沪城乱逛的这两天里,林羽翼了解到,女人叫王心宜。
王心宜吐口烟圈,面无表情地抬头看着这一栋栋楼房,淡淡说道:“如果不是没钱,我也想住这儿,谁想跟你哥挤那破屋子呢?”
林羽翼的目光没有落在周围的楼房上,她在看王心宜的手臂。
和王登高小麦般的肤色不同,王心宜的皮肤很白,接近惨白,但她的皮肤并不细嫩,裸露在炎炎夏日空气中的手臂上,密密麻麻亘着数不清的长条型疤痕,旧伤已经脱落成细密的深色印记,但新伤才将将愈合,显得有些可怖。
除了手臂,林羽翼昨晚洗漱时注意到,她身上其他地方似乎也有青紫。
“你的伤……没问题吗?”林羽翼小声问出口,她第一天其实就想问了,但她不敢,到这时,她才终于鼓起勇气,小声嗫嗫道,“要不要报警?”
“啊?”王心宜愣了好几秒,反应过来她在说什么,忽的笑了,“报什么警?你以为是你哥打的?”
林羽翼动了动唇:“……不是吗?”
“不是。”王心宜脸上笑容淡去,“是我自己弄的。走吧,带你去看老洋房!”
她显然不准备再继续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林羽翼惊讶地睁大眼,她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把自己弄得一身伤,不痛吗?可是,当她跟在王心宜身边,无意间转头看见王心宜脸上麻木仓惶的表情时,又好像觉得,并不是那么意外。
王登高变成了一只披着人皮的野兽,王心宜似乎也好不到哪儿去。
他们两人,难怪会成为室友。
从小区坐地铁到老洋房街区,从地面到地下,再从地下回到地面,又是一番不一样的风景。地砖铺成的宽阔路面没有通车,只有挤挤攘攘的行人,路两边都是七八层高的老式建筑,和林羽翼在广都见到的老房子不一样,这里的老房子竟然是欧式的。
漂亮古雅的红砖墙,五光十色的窗玻璃,窗户有圆形的,也有方形的,有些窗台上还放着花儿。
“这里以前是租界?”林羽翼问。自己亲眼看到的,可比在课本上看到的震撼大。
“可能是吧。”王心宜不甚在意道。
街两边的建筑很好看,但街上没什么好逛的,人挤人,和春熙路一个样。然而穿过街巷,短短几步路之隔,又是另一番景象。
隔着老远,透过两栋老建筑间的缝隙,林羽翼看见一座高耸于天际的巨大铁塔伫立在那里,是东方明珠电视塔,她在书上看到过。
林羽翼从未看到过这么高的建筑,塔顶竟然已经被云雾淹没!她新奇劲儿十足地往前跑,想要近距离地看看那座塔,可是跑了百来米,跑过挡住视野的老建筑,那座塔依旧离得老远,仿若沙漠中的海市蜃楼。
“慢慢走吧,看着近,实际远着呢。”王心宜慢悠悠走在后边,“除了那座电视塔,江边还有得看呢,外滩,听说过吧?”
林羽翼乖乖停下脚步,王心宜已经没有再抽烟了,于是她走到她的身侧,好奇地问:“我们能上东方明珠塔看看吗?”
“你想上去?”王心宜笑。
“想。”林羽翼诚实地点点头,大眼睛一闪一闪。
“能上去啊,还能在上面吃饭呢,旋转餐厅。”王心宜下一句话立马浇灭了林羽翼的热情,“四百元一个人,你请客?”
“……”林羽翼沉默片刻,终于没忍住倒吸一口凉气,小声问,“他们怎么不去抢呢?”
“哈,哈哈……!”王心宜大笑,“就算四百元,每天上塔还得排队呢,有钱人的数量多到你想不到。”
“为什么我不是呢?”林羽翼仰头望天,发自内心感叹道。
“是啊,好问题,为什么我不是呢?”王心宜抱着手臂,自言自语般重复道。
从寂静无人的小巷,到人潮拥挤的外滩,只差一个拐弯。拐过街角,林羽翼抬头往前看,只觉得自己仿佛在一瞬之间穿越了。
马路对面是抬高的江边步行道,游人来来往往,拍照的小贩不断大声吆喝着,扛着枪炮般的摄像机,无比灵活地挤到旅客面前叽里咕噜地推销。
林羽翼的目光迅速掠过人群,望向遥远的江对岸,从她的角度,看不见黄浦江,却能看见江对面那些林立的高楼。
不止在东方明珠塔,就连那些高楼都隐没在云层中,像山一样高。
高楼上挂着各式各样“银行”、“金融”的字样。
绿灯一亮,林羽翼便迫不及待地冲过马路,哒哒哒跑上人行步道的台阶,迎着拂面江风,穿过人群,直抵过道最前面的栅栏。
她撑着栅栏,仰头往前看,江风将她的短发吹得乱七八糟。
她看江,宽阔江面上,一辆辆游轮缓缓驶过。她看江对面的楼,有些楼还在修建,顶端被云雾挡得彻底。她看东方明珠塔,抬头看,看不到顶端。
林羽翼闭眼,吹着江风,听着人群嘈杂的声音,明明这里是繁华无比的城市,可她却觉得自己身在旷野。
这是一个真正的新世界,是林羽翼十八年来从来没有见过、听过、接触过的新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