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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指尖(175)

作者: 乌一雀 阅读记录

在磅礴重音中,第一乐章激昂结束,第二乐章开启。

温暖和煦的管弦乐声后,钢琴再度上场。

第二乐章宁静柔美,周煜的演奏质朴自然,如他的性格,有年轻人的笨拙,但从不矫饰。感情不急不缓流淌,把勃拉姆斯式的思辨和深沉展现得淋漓尽致。

关于勃拉姆斯,有句名言是:哪个年轻人说他喜欢勃拉姆斯,要么他有毛病,要么他在骗你。

勃拉姆斯沉郁、纠结、不够爽快,总陷入徒劳无功的缅怀、恢宏的渴望中,却也因而成就了他独一无二的浪漫。

他在信中自述,第二乐章是为克拉拉所作的肖像。

要到退烧后的那个早晨,周煜才懂了为什么第二乐章明明是以音符描绘爱慕之人,又如此杂糅晦涩。

或许是病得昏沉,他呆站在沙发旁,看着洒进餐厅的阳光,在万静纯周身勾勒出一圈漂亮到不真实的金色轮廓,惊恐地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

起她长什么样子。

想不起那天在向日葵花田拍到的照片里,她的纪录片、新闻图、练习视频里,她到底是什么样子。

他愣了愣才过去抱紧她,跟她不咸不淡讲话,被她的发丝弄得脸颊发痒,终于劫后余生。

毫无缘由地,他突然明白,就算是勃拉姆斯,回想所爱之人,也只能描绘出一团模糊不清、变化莫测的光影,像降雨前夜的月亮。

他为这人类大脑共同的缺憾而震动。

钢琴压抑的低语中,弦乐猛力奏响强烈的渴望。

只是很快,一切再度湮灭。钢琴克制的独奏重返舞台,压制一切,直到双簧管忧伤的吟唱慢慢加入。

忽然一阵下行分解和弦再现,如同萤火在夜空中纷纷坠落,爱人的面庞,在辗转反侧的夜晚,在即将浮现的剎那,一转身,又隐没于忧愁的浓雾中。

临近尾声,钢琴规整的颤音渐弱,那是心灵最后的挣扎。末尾管弦乐的一声长叹,画像和第二乐章,终结于释然与虚无。

最后的第三乐章,以钢琴的独奏为起始。

格雷科卢卡举起指挥棒,眼神炯炯,等周煜的信号。

勃拉姆斯好像终于想起他写的是钢琴“协奏”曲了。钢琴成为无可争议的主宰者,走在所有乐器前,引领一切,带领听众进入一场荡气回肠、辉煌高亢的希望圣歌。

周煜放开了姿态,纵情恣意地弹着。他并非刻意为之,只是别无选择。

演出已经进行了近四十分钟。他耳朵开始像泡在水中,受着无形的压力,好还能听见声音。

只要还能听见一丝声音,或者就算一丝声音也听不见,他也必须演奏到结束。

他指尖不敢放松,狠戾地调用肌肉记忆,余光观察着指挥和离他最近的小提琴手的动作,反推节奏和入场退场的时机。

其实也不难。命运必定要在今晚给他使绊子,像这首回旋乐章,往复不息,鬼影重重。所以他早已独自对着万静纯排练的录像,推算过很多次。越是不让他走出去,他偏要走到结尾。

这些年兜兜转转,他还在坚持,明白了自己为何从痛恨变成无法离开钢琴。他已经斗上瘾了,斗得鲜血淋漓,竟觉得人间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滋味。

雄壮有力的高潮奏响,在最盛大之处,全曲终了。

于观众是冲破纠结的豁然,于他是横扫一切的开朗。

演奏勃拉姆斯的作品,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不止难在琴技,也难在理解这位敏感内向、情感丰富的作曲家,更难在拥有那天才般的倾诉欲和热情。

他起身,面朝观众席的虚空,礼貌浅笑。

掌声听不出虚实,喊bravo的也未必懂行,但人们脸上如出一辙的惊讶告诉他,他们未曾料到他如此年轻,就能把勃拉姆斯演绎得如此厚重、精彩。

他们正因畅想他未来还会走到何种高度而不寒而栗。

观众们热情难却,上层观众更是站起鼓掌。周煜和格雷科卢卡下台又上台,上台又下台,反反复复,搞笑地延续刚才的回旋。

来回好几次,观众席灯光终于舍得亮起,中场休息开始。

近五十分钟的演奏结束,许若兰仍坐着不动,支着下巴发呆,像一尊完美到失去灵魂的雕像。

万静纯也没动。她仿佛跟周煜隔空同频,为每一个音符提心吊胆一回,只想静静休息一会儿。

幸好她们这片角落足够寂静。

临到下半场快开始,许若兰突然拎起包,往外走去。

万静纯回过神来,就已撇下了郑笛,在过道上奔跑着。

休整完毕的人潮正涌回各自座位,她逆行着撞上很多肩膀,连声抬手道歉,目光紧跟面前不远处的倨傲背影。

许若兰果然打算直接离场。

万静纯在会展中心大堂追上了她:“您不听了吗?返场曲目是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周煜还会上场的。”

许若兰闻言,脚步堪堪一滞,但很快就昂首挺胸,在两个助理陪同下继续往前。

有好事的媒体上来拦她,她看也不看,步履不停。

到了室外,晚来风急,她的淡青色披肩高高扬起又落下,直隐没进黑暗,看不见了。

万静纯不知道还能说什么,跟了一段,放弃了。您有急事吗?周煜表现得不满意吗?他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他有很多奇妙的处理和想法,值得一听的。

但她什么也没能说出口。

不知所措间,一种强烈的预感袭来:许若兰再也不会出现在周煜的任何一次表演台下了。无论是作为母亲,还是作为观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