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指尖(176)
这次航行
万静纯没能在下半场开演前赶回交响乐厅,也不敢去后台打扰周煜,只是滞留在大堂发呆。
直到乐团小提琴首席领衔的《帕格尼尼第一小提琴协奏曲》结束,工作人员终于开门放万静纯回座位。
厅内盛会热闹非凡,一门之隔,许若兰却在夜色中急急远去,搞得人莫名感慨。
郑笛猜到几分,边鼓掌边打探:“她怎么走了?”
万静纯摇头:“不知道。”
郑笛想了想,笑道:“你也别多想,他们母子不合,圈里都知道。”
“算了。” 万静纯便也作罢,“刚才乐团表现得怎么样?”
“氛围很好呀,小提琴和钢琴的气质截然不同,两首曲目的对比明显,今晚选曲很讲究。”郑笛看向台上,“不过今晚的演出都是大体量的曲子,也不知道格雷科卢卡吃不吃得消。”
“有什么办法呢?”万静纯眼前蓦然浮现他颓废惶恐地在楼道抽烟的样子,感慨道,“消息公布了,票也卖了,死也要死在台上。”
郑笛轻声揶揄:“噢,对不起。光顾着看指挥,忘了关心你那位,见谅。”
万静纯笑着推搡了她一下:“什么跟什么。”
“怎么就九点了呢?”郑笛也为这美轮美奂的夜晚慨叹,“做梦似的。”
“是啊。”万静纯跟着人群鼓起了掌,“最后一首曲子了。”
格雷科卢卡这次和周煜一起上了台。
这场战役不好打,两人再度握手拥抱,比刚开场时,肉眼可见地多了几分亲昵。
今晚备受关注的《帕格尼尼主题狂想曲》即将开演。
这是拉赫玛尼诺夫的名作,他以帕格尼尼的小提琴随想曲为蓝本,改编成了钢琴与乐团合奏的曲目。
他在同一音乐主题基础上,用多种创作手法,延展出24段变奏,既有烈焰般的热情炫技,也有浪漫温柔的咏叹吟唱,洋洋洒洒、妙趣横生。
为致敬帕格尼尼而成立的乐团,在100年诞辰即将到来之际,携手青年演奏家,奏响拉赫玛尼诺夫向帕格尼尼致敬的作品……一层套一层,选曲用意上倒是不出奇。
真正噱头在于——许若兰的那场公演,也与帕格尼尼爱乐乐团合作过这首曲子。
这是他们母子的对决。
演奏开始得有点猝不及防,没了刚开场那会儿的仪式感。
不知道内情的人,还以为音乐厅急着锁门呢——其实是眼下格雷科卢卡的体能,周煜的耳朵,都需要速战速决。
乐队开启雄壮的引子,周煜紧接着每小句末尾落下干净漂亮的重音,现场气氛被迅速点燃。
变奏不断深入,周煜的肢体状态也变了,少了几分端正肃穆,多了些前所未见的享受和玩味。面前的钢琴不再神圣而需要付出苦心驾驭,成了他的玩具,随他享受沉溺。
第二变奏中,本该轻巧的装饰音,他反而加入大重量,弹奏出动感的方向。
其实这是万静纯代他排练时,随手一试的处理。他偷了去,又更进一步,细致地在各小节间做出强弱对比,层次感与势能进一步拔高,激情和诙谐扑面而来。
始作俑者万静纯听了,会心苦笑。
大家都等着比较他和许若兰孰高孰低,他反倒举重若轻,靠小细节先声夺人,恶趣味得可爱。
在大多数人理解中,这首曲子还是要有钢琴和乐队的各自较量。许若兰的版本,正是以一种精彩和灵动的张力贯穿始终,令人直呼过瘾。
可周煜说服格雷科卢卡:这是一艘船的冒险历程,钢琴和乐队的力量应该统一向外散发。
因而随后的很长篇幅,他没有再融入花里胡哨的技法,将钢琴的共鸣和踏板效果做得干净克制。整曲忽地耳目一新,钢琴和乐队有了少见的互相渗透、优雅清亮。
旋律流淌,变幻多样,恰似站在甲板上,看船劈波斩浪、不疾不徐前进,阴云密布有时,风平浪静有时。
第七变奏掀起第一个小高潮。钢琴与大提琴交织应和,船的命运,迎来第一回合的审判。
周煜将重拍置后,弹得极具份量,阴暗悲剧的气息霎时间笼罩全场。
但冒险还要继续。钢琴的强大震音令人重新为之一振,小号吹响搏斗的指令,镲以雷霆万钧之势突破重围。
众人一腔孤勇,挺过激烈的风暴,又穿过甜美到诡异的迷雾,意识模糊间,着名的第十二变奏开启,带来清醒后的心碎与哀伤。
后来乐评家爱拿周煜这段第十二变奏,与许若兰的片段对比,说周煜是老成的优雅从容,许若兰则带了些青涩的温柔腼腆。
周煜当然钻研过很多次许若兰的演奏片段。
在发现他们的演奏看不出有一家人的痕迹后,他觉得自己荒唐至极,无聊可笑。
说到底,拿23岁的周煜和18岁的许若兰对比实在是无聊。他们从未站在同一起跑线上,尽管是母子,他也只能是他自己。
乐评家也算眼光毒辣。无论变奏是何种风格,周煜始终严谨自洽,节奏控制讲究且庄严,乐团也步调沉稳,与坚定不移驶向目的地的船不谋而合。
曲子很快又悲伤中抬起头,几度热血沸腾,进入第十七变奏。
周煜的节奏更为均匀、缺乏变化,明明是大忌,却独具匠心,巧妙呈现陷入困境的压迫感——小船驶入了未知的海域,太阳落下,黑暗蔓延。
潮湿咸腥的海风猎猎作响,漫长的等待让人无望而彷徨。
直到天边第一缕金光破云而出。
调性轻巧一转,反应过来时,极致美丽的第十八变奏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