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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指尖(177)

作者: 乌一雀 阅读记录

如果有人说他不喜欢这曲帕狂,只有两种可能。

第一,此人根本没听过。第二,此人很快补充了一句:第十八变奏除外。

这段古典乐中的浪漫绝唱,有着绝对的统治力,演奏过的名家不计其数。

有人理解成天堂的召唤,弹得圣洁而治愈;有人处理得温柔细腻,如黄昏时的告白;有人喜欢把音效做得暧昧梦幻,凸显怀旧色彩。

万静纯代周煜排练这么久,很多段落其实心里有数。唯有第十八变奏,他们争论了很多次,直到最后一次排练,格雷科卢卡还在现场不断调整呈现细节,定不下注意。

现在所有人耳朵都竖起来了。

一开始,周煜的处理不算惊喜。引子轻柔得如湖面涟漪,羽毛般轻拂过听众耳朵,美则美矣,却没什么新意。

直到进入第一个主题句,独属于周煜的味道才开始蔓延。

不是浓墨重彩的吟唱咏叹,也不是压抑克制的忧郁低语,与他在勃拉姆斯第一钢协中的抒情段落风格完全迥异,有着如秋日晨风的清新质感。和声延展、呼吸韵律,都恰到好处的隽永悠长,自然而然。

他演奏的是释怀与信念。

像是一觉醒来,便将昨夜的忧愁,尽数化为一抹淡淡的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不再回头看已经穿过的风雨,全盘接受命运大海的喜怒无常、阴差阳错造成的遗憾与荒谬。

怀着母亲未竟的梦想出生也好,给他带来荣誉也带来折磨的才能也好,关键时刻掉链子的耳朵也好——不过如此。

哪怕明知前方还会再度与他们纠缠搏斗,他也只面向前方。

厚重的心事,只巧妙融入平和日常的叙述,不疾不徐,又暗含万钧之力,听得人沉醉失语,心脏被这极具分量的浪漫,狠狠揪紧。

格雷科卢卡轻轻抬手,弦乐加入得很温柔。

小提琴音色并非明亮高亢,钢琴的伴奏也与铿锵有力相去甚远,只是一清一柔地默契应和,如同释怀得到安慰,信念有了共鸣。

主题句旋律推拉起伏,再度走向尾声,迎来最后一遍重复。

弦乐和钢琴都比刚才热烈,却又并非火一样的激情宣泄,而是散播着祥和与希望。

红彤彤的太阳终于越出地平线,与大海蓝天共同闪耀,真实而清晰。

释怀和信念,通向的是巨大纯粹的幸福。所有人如同被越来越浓的金色的光芒笼罩,在晕眩中,无法克制涌出热泪的冲动。

但这第三遍重复,弦乐进行到一半,便渐次抽身离去,慢慢只剩钢琴的浅唱。

第十八变奏中,钢琴最先奏响,最后退场。弦乐来了,与它热闹应和;又转身离开,留他在原地。

仿佛这个故事,说到底,只有钢琴孤独而完整经历过。

千帆过尽,周煜的信念和释怀,亦短暂染上孤独和哀伤,才归于平静和宁和。让这个容易流于扁平的诠释,有了如人性般捉摸不定的鲜活、复杂。

他终于跨越了最后那道门槛,把愉快或不愉快的生活,轻巧或沉重的遭遇,都变成演绎的养分。

格雷科卢卡转过头,看着周煜动作放松而小心地落下最后一个音符。

他亦抬起头看向格雷科卢卡,调整好状态,准备进入第十九变奏。

说来好笑。他居然在这时,在弹了这么多年钢琴后,第一次体会到音乐的魅力。体会到15岁的万静纯,在他崩溃边缘所说的:“能把曲子顺利弹下来的那一瞬间很有成就感。”

心弦的震颤久久不息,灵魂被一股无法自抑的热潮包裹,变得柔软轻盈。

他做到了死而无憾地演奏,奉献了观众听过后死而无憾的演出。

他想,他对得起今晚、对得起自己这一生了。很矛盾地,他想起了许若兰。他大概也对得起许若兰。

这种选择

托某人的福,万静纯缺席了韩映棠精心策划的正式庆功宴,郑笛和秦教授那边也多请了两天假。

但个人演奏会在即,周煜出门后,她还是身残志坚,迈着被掐红的腿,拖着一身快散架的骨头,进了琴房,闲散练练,保持手感。

结果这倒成了周煜更加放肆的理由。

两天里,沙发也好,玄关也好,到处都散落着缠绵的回忆,每个地方都能轻易擦枪走火。

当然她也立场不坚定,次次都轻易屈服于本能。

直到万静纯警告他,第二天还要早起去医院定第二疗程方案,周煜才把撩拨的手老实停在她腰间,道了声晚安。

结果这么平静,她反而难以入睡,回过身亲他一下:“……还是做吧。”

周煜捏起她下巴,嗤笑:“怎么了?演奏会压力很大?”

她拧起眉,打了他一下:“到底做不做?别废话,速战速决。”

周煜:“你看不起谁?”

又是好一番折腾,总算各自满足,安稳睡去。第二天坐在医生办公室里,虽然黑眼圈重了点,却也精神不错。

黄教授让他们稍等一会儿,便出去了,再进来时,身后跟着个年轻女人。

女人穿着简单白大褂,虽是素颜,气质外形不俗,一头棕色波浪卷发保养得光泽柔顺。

她说她是制药公司那边的研发人员,过来了解周煜第一疗程情况和具体康复数据,一起制定第二疗程治疗方案。

万静纯看了眼来人,大脑就宕机了。

简单寒暄后,会谈很快进入正题,可万静纯只是埋头发呆,再也没能听进去一个字,没有看任何人一眼。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她打起精神走出办公室,在治疗室门口送走周煜,一转身,那女人却如影随形,就在不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