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指尖(192)
再睁开眼时,已是拨云见日,豁然开朗。相似的旋律继续在高声部展开,变得更加厚重,没有一丝犹豫和怀疑,热情、坚定地应和着刚才的低吟。
幸福在旋律的动态推进中不断膨胀扩大,最终达至高峰,四散开去。心灵虽然下意识恐惧这未知的境遇,可已无法逃脱,一经沾染,就因无力承受这巨大的喜悦而震颤流泪。
好像所有人都忘了,他们还处在霖安的寒夜中,视线模糊,脸颊刺痛。只剩各自千奇百怪的心事,或美满,或遗憾,与这场混合着风声的绝唱,恢弘盛大地回响。
梦终究不能长久。从曲式结构来看,第二段单音华彩,应该是梦醒前夕了,颗粒感和动能应该更强。
但万静纯另有别出心裁的安排。
她依然把踏板踩得很满,手指轻巧贴键演奏回到低音区。色彩奇异和弦流畅而饱满行进,似是天堂的引诱与召唤,也似是绝望的下坠和心碎声。
她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眼前恍惚有许多关于钢琴的人们一闪而过。
琴行里拿她没办法的年轻老师、站在门前不茍言笑的许若兰、爱随着音乐陶醉摇摆上身的吴大群。
因她在亲戚面前狠狠秀了一把琴技,自豪地把她高举起来的爸妈和哥哥。
刨冰店里,纠结了十分钟到底要吃芒果雪花冰还是草莓刨冰的唐明磊。
因为海顿D大调钢协哭泣的郑笛,以及目光坚定,告诉她“我捧红你”的郑笛。
在琴行走廊暴走的艾迪;在泽厚杯后台与她无声对峙的舒婕;非要塞给她传单的胡彦新。
“不弹琴就去死”地骂她的程小小、为她辞职的事紧张的王玉婷、琴行的时髦梁姐……
还有很多人。
他们都在这场绮丽的梦境中,闪闪发光。
激情退去,重归平静,万静纯为这绝无仅有的《爱之梦》画上了句号。
如她名字般,至真至纯的演绎。
她弯腰鞠躬了很久,台下观众虽然比刚才少了,却无人离开,掌声经久不息。
但演奏者和观众的相聚注定是短暂的。掌声总会渐渐停下,盛会也总有散场一刻。
她应该知足,却也不可抑制感到孤单。
后来她终于直起身,热情挥手笑着说了几句“再见”,送走最后的观众。
剩下的便都是零星的工作人员和媒体了。有人清理垃圾,有人补拍镜头,有人回收设备,一时间好像全世界把她短暂遗忘。
郑笛赶了过来,把外套递给她:“辛苦了。”
“你也辛苦了。”万静纯接过衣服披上,笑了笑。
郑笛用力地拥抱了她一下:“以后会有更大的舞台的。”
万静纯笑着嚷嚷:“是啊,我要红透半边天。”
许冉冉和郑弦正也加入进来,把玩偶服拿在手上用力甩,疯了似的转着圈,高呼“圆满结束”!
万静纯这才感觉到,真的结束了。
有点潦草,与预想的大相径庭,却也刻骨铭心。
郑笛给她披上条毯子,指指不远处:“前面右转,有个逸仙礼堂独立的售票厅,没被烧,我让他们开了电和暖气,你先去躲着,这里太冷了。”
万静纯似乎发烧了,稀里糊涂点了点头,便深一脚浅一脚地过去。一路上头重脚轻,风声和呼吸声交织在一起,轰隆作响。手上一没抓稳,毯子掉到了地上。
但她实在太冷太累,没力气停下去捡,只是机械麻木地走着。
售票厅里暖意融融,不过一个人也没有,冷白的灯光反射在售票窗口的栅栏上,显得阴森寂寥。
如释重负和头晕目眩同时袭来,万静纯直接瘫倒在地上,哈哈大笑着,实在无力担心衣服多贵,暗自给Birdy道了个歉。
她疯了似的,笑得眼角溢出了眼泪才停下。
其实还是会觉得可惜。《冬风》太滞涩了,弹的时候噪声也大。为了可听性,没弹《但丁奏鸣曲》这样的大块头,她的震音练了很久,却没展现出来。《爱之梦》的节奏和呼吸感还可以进步的,应该再参考一下别的大师的版本,霍洛维茨或者里赫特?算了,以后有机会再弹吧,虽然,以后也不是如今的心境……
她毫无章法回忆着,门帘突然被人一撩,布料窸窣间,漏进几缕北风。
那人也不说话,重新把门帘理严实,一步步走近她。
她当然知道是谁。
除了周煜还能有谁。
万静纯收敛了一点,坐直身子,但没抬头看他。
周煜在她面前半蹲下,给她披上一条毯子,动作迟缓笨拙,层层迭迭像要把她埋起来,一看就不会照顾人。
毯子是她刚刚没捡起来那条,不知道他在外面默默听她发了多久的疯,以至于毯子也散发着和他一样的木质香味,混合着微微的潮气,一点点帮她回着温。
“你来干什么。”
“外面下雪了。”
不说话还好,一开口又冲撞在一起。
万静纯眼睛半合着,暗自想,他倒是会选时候。
很快,她脑子里一闪,手脚并用爬了起来:“啊,啊啊,下雪了,下雪钢琴会坏的,漏水就完了,下雪了。”
周煜抬手把她拦下:“有人收拾,不用你操心。”
隔了这么久,连拥抱都算不上,可一抬头与他视线相对,心火就摧枯拉朽地烧起来。
万静纯总算反应过来,那首《爱之梦》哪里不对劲。
别人听不出,其实她心知肚明,直到这一刻才愿意承认,是缺了点东西。男主角都消失了。
说着讨厌练琴,头也不回跳进河里的周煜。梗着脖子在走廊挨骂的周煜,大雨中让她上车的周煜,舞台谢幕的周煜,窗台外骂她的周煜,人群中大胆牵她手的周煜,跟她在沙发在餐台在钢琴前纠缠轻吻的周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