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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指尖(6)

作者: 乌一雀 阅读记录

直到隔着弯弯绕绕的围廊,他看见楼梯口的她,听见吴大群叫她“万静纯”。

他已经非常不关心时事政治,校园八卦,然而万静纯这名字仍频频飞进他耳朵。

家里很穷,是今年助学金计划的唯一入选者,唯一哦,据说她弹的那个普七第三乐章简直神了。

最离谱的是,她小学之后就没有正经老师教过,这样都还能上臻嘉,有够奇葩的。

或者对音乐的悟性挺高的?

——

万静纯理了理头发,自信上场。

她的曲目是肖邦的降E大调华丽大圆舞曲。

这是完美主义者肖邦首支愿意发表的圆舞曲,结构精巧,旋律优美,还被用在《猫和老鼠》里,非常适合新生演奏会。

和周煜相反,万静纯的音乐并不从精心培育或父母压迫中淬炼,而是从自由自在和风霜雨雪中萌芽。

预选时间限制下,她从后半段连接部分起,演奏再现部及尾声部分。这一段既呈现了较完整的旋律,技术难点也高度集中。

开头一连串降b音,万静纯做了渐强处理,先把观众胃口吊足。

画卷就此豁然展开。

活泼的跳音,一如汤姆气冲冲找杰瑞算账的脚步。进退有度的节奏,营造着杰瑞鬼鬼祟祟使坏的诙谐效果,追逐大戏就此上演。

旋律上行,她就自然而然蓄满力量、咬紧牙关,鲜活得像是她在大口呼吸;旋律下行,她的弱化处理流畅而不刻意,宛如从南到北,沿着枫河,骑行滑下;轮指部分,她做得俏皮自在,仿佛抛出石子,任由它在水面留下几个可爱的漩涡。

曲目近尾声,她放慢节奏,指挥着夕阳、微风、湖水、云朵齐声吟唱歌颂,共鸣出令人不舍的挽留。

但她还是拉响了自行车铃,不再眷恋眼前的风景,快乐地奔赴下一场美妙梦境。

尾声重音落下,整个演奏厅一扫听完二十多名选手的审美疲劳,充斥着笑声和叫好声。

周煜坐在黑暗里,看着她大方利落抛出几个飞吻,下了台,没有叫好,也没有鼓掌。

虽然只有短短一分多钟,但几个技术点和处理技巧,已经证明她不仅基本功深厚,天赋资质更是惹人嫉妒。

不过,技术自然是永无止境,处理方式也总有更精巧高明之处。

可是论享受和快乐……

他不快乐。

她轻轻松松拥有他没有的东西。

他居然有点遗憾——第一次看她表演,是在这么狭小昏暗的舞台,弹一台中端的贝森朵夫。

可也正是这么青涩和稚嫩,让他总能回忆起这个不够华丽的时刻,第一次明白,人和人命运的交错,总是随机而粗糙,根本没有对情节精雕细琢,就兀自开始。

万静纯本打算弹完就和郑笛一起去食堂吃午饭,然而谱子还在周煜那,只好又折返回去。

她买不起正版谱子,每次都去图书馆借谱复印,可麻烦了。而且上面还写满了她的心得标注,不能随便让人拿走。

她走回座位和周煜商量: “你用完之后,可以放在3班的讲台上吗?或者我去找你拿回来也行,你什么时候……”

周煜轻拢十指,把谱子归整齐:“不可以。”

“……啊?”

虽说他态度总是冷冰冰的,一点儿也不友好,但就冲他救了万静纯一次,她也觉得他这人不坏。

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得寸进尺!

万静纯一咬牙:“我们很熟吗?”

“同学之间应该要互相帮助吧?”周煜淡然处之,“麻烦你帮我上台翻页。”

“我?”万静纯不可置信,终于完全理解了吴大群为什么飙出学艺先学德这样的话。

完全理解!

万静纯凑近他,非常真诚:“我欠你钱了吗?”

“你不欠我钱,你欠我条命。”

周煜扬起那迭谱子,轻轻一拍她过分靠近的脸:“稍安勿躁。我是35号。”

那一曲

万静纯没辙了,只好安慰自己应该的应该的,非要说的话,他们甚至算得上是生死之交了呢!

……世界上恐怕没有这么不熟的生死之交。

没人知道周煜怎么带了几页谱子上台,以及刚才的万静纯怎么毕恭毕敬跟他屁股后面。

更令人震惊的是,周煜居然说自己要和万静纯弹一样的曲子。

哗然中,周煜鞠躬问好,回到琴前坐下。还未抬起手,便听见万静纯小声说了句“加油”。

她纯粹出于礼貌罢了,没想到周煜闻言,竟扭头看向她。

璀璨温暖的舞台的灯光,把他冷冷的眼眸,染上几分灰色以外的澄澈和温暖。

不过万静纯很快警醒:错觉,一定是错觉。

“看我干什么。”她眨眨眼,“弹啊。”

周煜这才若有所思,开始演奏。

第一个乐句结束后,他很满意地捕捉到,万静纯震惊得倒抽了一口气。

周煜不意外,也很早就知道他是天才。

满月宴,他在三角钢琴上朝来宾点头。两岁时,因为听到远处有洒水车路过的歌声,他弹出人生中第一段旋律。

自此天赋摧枯拉朽地觉醒,看谱即奏,过耳不忘。

但也不知何时开始,天赋变成根植于血肉中的诅咒,成了母亲的爪牙,剥夺了他的童年和青春,从此生活只围着黑白琴键打转,全身只剩十根手指在活着。

他只好逼自己,把下一个奖状奖杯奖牌收入囊中,就可以不去思考,活着和死去究竟哪一个是真正的噩梦。

吴大群很快发现不对劲:“他在视奏。”

视奏是演奏者的基本能力,考级考学,都有视奏要求。对于这个年纪的学生,视奏这样一首难度极高作品,能不出错,已是万里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