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36)
“不用管她。她有病。”
说完,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窗——
原本空荡荡的窗户边沿,立了个人影。
她隔着抹花的玻璃向远处望,目光偶尔落在这处树荫。
季庭柯知道,凭罗敷的角度,无论如何也看不到车里的自己。
但他直觉,她正在盯着他。
室内一盏黄色的小灯,远远地、像颗缀满酸涩汁水的橙子。
道别汪工之后,季庭柯踩着沉而缓的步伐,慢慢爬上楼。
罗敷还在客厅里。她踩水的塑料拖鞋洇潮老旧的地砖面,留下骨嶙嶙的半个圆。
听到他一声重、一声轻的脚步声也未抬头。倒是掏出了与他初次见面时,被她刻意遗忘在鱼加面馆的背包。
沉重的黑包,掀开滞涩的拉索,女人手伸进去摸,拎出个旧绒布袋子、束口微微松开——
长焦段的镜头镶到了单反的机身上,轻轻巧巧提在罗敷手里,像一把上了膛的枪。
长条的日光灯管潮湿腐朽,勉强提了点亮度上来。
“季庭柯。”
她叫出了对方的名字。
“我给你照张相吧。”
21. 嗔恨心
嘎吱。
沉重的门在身后被风带上,季庭柯稍稍意外地拧着眉,喉咙涸得生硬:
“昨天刚拍过。”
面对黑漆漆、冰冷的镜头,如审讯一般的视角,他微侧过身。
罗敷眼睛里一点漆,遥遥曳出点拧巴,背后两侧的蝴蝶骨弯弯地、弓起深痕。
她说:“那不一样。”
“我拍的,和别人拍的不一样。”
她永远先季庭柯一步拦着,直到他拗不过地、露出不大爽快的神色。
罗敷抓拍到几张。
隔着屏幕,她摸着他干爽的短发,仿佛再次体会到那种硬而扎的手感。
发沉的相机,再凑近季庭柯一点。
“好看吗?”
的确是不一样。
照片里,男人的身后是幽蓝的窗户。窗上的霉斑几乎溢出来,他躲在光影里、情绪似乎都有了宣泄的出口。
平静中流淌的生命力,野生的、向下扎根的。
季庭柯移开目光。
挺好。
他说:“以后,用来当遗像挺好。”
罗敷哼笑了一声,安上镜头盖:“想得美。”
她的眼睛黑得发亮,屋内的一角阴翳落进季庭柯的目光里。
那是属于探寻者的一双眼。
具备洞察力、钻劲。
男人移开视线,他不再与她对视,生硬地转了个话题。
问她:“你饿吗?”
罗敷盯着他,像是第一次认识他一样,有些惊异地,面对这样和谐、平铺的开场。
季庭柯和她对视,很平静地:“我知道有一家铜火锅,味道很好。”
季庭柯提到的那家铜火锅,在东环南路、曹家大巷附近,店叫:“老邱”。
店里,只有一个伙计、一个老板娘。
老板娘从前厅忙到后厨,挤点空抬头。熟客唤她“晶晶”,她抹桌子、客套“就来”。
季庭柯没有要菜单,手抻长了够藏在角落里的辣油碗,在主家忙碌、收拾桌子的间隙:
“老样子。要一个小锅,两个油心馍。”
罗敷用热茶烫碗筷,淡淡地打量他。
直到铜火锅上来,原汤带着酱油的咸香。
上层肉丸,酥肉、蛋饺、白肉炸过,下层垫白菜丝、海带、豆腐、粉条。
锅口火苗跃得高,罗敷挑眉、压半个油心馍盖着——
季庭柯又给她拿下来。
“怎么?”
“这是老吃法。现在市区只让用环保油了,炭火的铜锅才能烤馍。”
他将油心馍揭了,扣在碗里。
“你以前来过?吃饭,还是…玩潜伏?”
罗敷笑笑,没有计较他带点挑衅t意味的话:
“韫城离得不远。小时候来西山,吃过一次铜火锅。”
季庭柯低下头喝汤。
他默不作声地捧着碗,筷子尖挑着粉条。夹片白肉软着舌头,又加辣子、耳膜辣得鼓起来,喧闹的声音也远了些。
他垂下的、刺密浓黑的脑袋发满了汗。
那碟油心馍被蒸腾的热烘得松软,油旋儿打转、面发哽,委委屈屈地蜷在辣油碗附近。
直到最后,默契得谁也没有去碰。
结账的时候,店里差不多人都走空了。除了他们以外,还有俩三个中学生。
老板娘终于有机会卸下围裙,她的目光来回在罗敷、季庭柯之间转悠,颇具意味的。
而后,她用罗敷半听不懂的方言问季庭柯:女朋友?
季庭柯说:不是。
一旁的中学生凑着零花钱A饭钱,躲在后面最内向的那一个从袖子里掏海棠果,酸涩得舌头一麻,胡乱地扭。
老板娘笑他们:偷的哪里的?
列在最前面的小少年不服气:稷王庙的!
家里说了,稷王庙拦在门口收门票的桌子,是守庙的灰鬼
坏人
自个弄的,须娃儿嘛,从旁边小树林钻就是了!这叫机迷
聪明
!
他头昂得高高的,对上身边男人、颇具压迫感的眼。
将要缩回去了,季庭柯默了一秒。
在四周惊诧、狐疑的目光里,他忽然开口:
“哪个小树林?”
*
罗敷没想过,季庭柯有一天、会主动带着她逃票。
这更像是她会做的事,追求刺激,挑战、无视规则。
从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天起,季庭柯似乎就为自己划了一条看不见的三八警戒线。
他一直活在提前规划好的边界线内——最起码、明面上是那样。
仅有的一次失控,也是在那一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