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37)
罗敷踩过葱郁的草地。植物的汁液溅到她的鞋面上、生涩的泥土气息往鼻子里钻。
女人跟着前头宽阔的背影,跨过一处栅栏。
栅栏的间隙收得很窄,罗敷自认算是“有料”。她一手环着、压住了胸,叫季庭柯从另一端把自己拽过去,自己深深地吸一口气。
季庭柯捏着她的手心,他稳住了她的身体。
抬头的一瞬,罗敷瞥见一座古旧的庙宇。
藏在林间,侥幸地露个头。
庙宇坐北朝南、素雅宁静,左右各一垛殿,殿前没有落锁。
垛殿两侧,正是那群学生偷爬过的海棠果树。
四下没有人,他们几乎是这座庙宇里唯二的生气。
罗敷步子迈得随意,两三下踏入左手边的垛殿。
她仰首、殿内居中立着一座塑像,微微朝自己的方向前倾。
那是一尊韦陀像。
高近一名成年女性的身量,重心在左,右胳膊握拳向下、欲振臂击之,曲线婉转,似是风雨雷霆所托、武中蕴文。
罗敷摩挲着小臂的动作一顿。
她要凑近了瞧,脚步跟着挪了挪、殿内尘土微扬,小小惊动。
殿内,忽地、有犬类动物喷响鼻息,被冒犯一般、“蹭”一下跃起身。
季庭柯还立在殿外。
他冷眼看着,注意到殿内的西北角,栖了两条狗。
一只虎斑土松,一只四眼铁包金——
这类狗,多半是守庙人、或是文保员养来的。白天人看庙,晚上、或是白天人偷懒的时候,圈养的狗放出来守着。
罗敷眯眼盯紧,动作滞住了。
她往后退了一步,再半步。
她撞上了一堵温热的胸膛,来者不动声色。
是季庭柯,立在距离她半步的角落。
他伸手,炙烫的掌心捂住了她的眼睛。
罗敷眼皮微动,睫毛乱扫、带来一阵痒。
“别跟狗对视。”他说。
西北角的两条狗敷衍地叫了两下,露出身后的铁链子,它们缩了回去。
罗敷看不见,只听见季庭柯的声音,耐心地纠正她:
“进门拜弥勒,出门敬韦陀,你刚刚走错了顺序。”
罗敷蹙起眉毛,联想到男人房间供奉着的那尊关公相。
像是不经意地,她拨开他覆眼的手:“你很懂这些?”
“皮毛。”
季庭柯曲膝跪上蒲团,拿起一旁的签桶——
签桶虔抵上额头,再拿远,轻轻握在手中摇。
掉出根签:
十签 下下 冉伯牛染病,孟郊五十登第
病患时时命蹇衰 何须打瓦共钻龟。
直教重见一阳复 始可求神仗佛持。
断曰:
名难图 财禄失 行人迟 讼未息
病难留 求神佑 莫贪求 宜守旧
男人面上不见有什么反应。他藏得很快、动作很密,遮掩在手腕之下。
罗敷眼睛足够尖,她瞄到了一眼:
“是不是这诸天神佛,看我们逃票、克扣了神仙的香火钱,所以生气,赐了你一根下下签?”
季庭柯摇摇头。
眼前是怒目金刚、低眉菩萨,他沉静的声音在殿内响起:
“神佛没有嗔恨心的,小事不会怪罪。”
他说:凡生畏果,菩萨畏因。
菩萨怕因,因而、从不轻易种因。
罗敷无所谓地笑笑:
她向来不在乎这些。
求神问卜,不如自己做主。
**
回到公寓后,罗敷一直盘算着那根签文。她琢磨着季庭柯今天的古怪,来回反刍、研磨他的举动。
在勉强称得上和谐、又有些诡异的氛围里,季庭柯给供奉的迦蓝菩萨上香,会在做烩菜时多烧她的一份,不再恼她刻意说出的那些骚话。
直到这天夜里:
罗敷有起夜的习惯,半梦半醒地去放水。
季庭柯的房门破天荒地敞着,没有反锁。像张口的哑巴,发出邀请的征兆。
罗敷赤着脚,她摸了进去——
想去打趣一嘴,或者摸一把肌肉、占一下便宜。
她玩弄,他恼怒。
像巴普洛夫的狗,在每一次听到铃声时不可控制地分泌出唾液。
她有所企图,故意在主卧门口停顿。
直到看清空荡荡的房间,看清只剩下个席梦思的床,关公相、笔电、日常用品全部消失。
抽屉,空了。
衣柜,空了。
罗敷叫了一声“季庭柯”,没人应。
厨房里没有人。
客厅、洗手间,都没有。
***
季庭柯,不见了。
他抹杀掉所有,他曾经在这里生活过的痕迹。
带着他全部的家当、行李,把整间公寓,留给了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二手租客。
22.幸存者
天透点亮的时候,罗敷把季庭柯的房间翻了个底朝天。
在被遗忘的角落,她摸到半包汾烟。点了一根在嘴里叼着,一丝烟雾溢出来,女人终于忍不住地、轻轻冷笑了一声。
季庭柯的离开是有预谋的作案。
在他们心平气和坐下来吃那顿铜火锅之前,早露马脚。
长长的烟蒂滚到地上。罗敷掐灭了烟头、一簇火星子磨在指腹。
她全然感受不到烫,只是拧皱了眉。转而、去洗手间掬了把冷水洗脸。
镜子斑驳着水垢,间隙露出女人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她一把抓着睡衣的下摆,扒光了自己。
裸露在外的腰腹有明显、结实的肌肉走向,残留着被季庭柯掐出的痕迹。
像男人被人揍过的那条腿,烙印着难以愈合、褪色不掉的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