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48)
“我脾气不好,就和他争执了一两嘴,他如果要动手、我也要抽回去。”
她不经意地弯了弯唇:“是不是,很不体面?”
季淮山摇摇头,淡淡一笑:“体面是什么东西?”
“你生在韫城,平生见过的、最不体面的人是什么样子?”
罗敷捏了那一小纸团攥紧,她表情未变、干涩地开口:“当然是,抽刀向弱者的人。”
季淮山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导向性的预示:“只可惜。这世上,怯者愤怒,只会抽刀向更弱者。怯弱的人不需要体面,什么事都干的出来、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当真相在穿鞋的时候,谎言已经跑遍了全城。”
马克吐温
罗敷扯了扯嘴角,闭上眼睛。
“有一句话,叫:一人传虚、万人传实。又有说法:公道自在人心。”
她透过车内向外望,望着车驶出郊外、窗外的风景逐步往热闹、喧腾递进。
“对于他人口中说出的话——信、或者不信,每个人心里都有属于自己的一杆秤。”
季淮山看不透女人的神情,她被窗外的阳光投射出淡淡的影子,坐着的脊背挺得很直。
她没有再说过话、没有再急于求证什么,只是在镇上,最热闹的一条步行街上叫了停。
临分别时,她语气缓和了一点儿:“谢谢…季总?”
季淮山眯了眯眼,鬓角一点白。
他认了这一称呼:“不客气,罗小姐。”
女人窈窕的身影往远处走。
心腹一踩油门,车呼啸地飞出百米。
他还是没忍住地:“老板。那女的,绝对没说实话。”
“姓曾的王八蛋一天拿不到钱、一张破嘴没把门,恐怕早就…”
季淮山摇了摇头,他打断对方有些激动的臆测,目光还停留在罗敷几乎缩成一个点子的背影上。
“一个丫头片子、一个残废,加起来也掀不起风浪。眼下,最要紧的,得把季庭柯盯紧了。”
他叹了口气,收在身侧的五指用力到发白。
“姓曾那兔崽子,到底想要多少钱?”
*
下车之后,罗敷闷着头往前走,直到拐进另一条街、确认身后没有“尾巴”跟着,她拦了一辆出租——
季庭柯,伙同郝国平。
季庭柯显而易见地躲着她。
“独眼”不依不饶地,借势挑拨。
但还有别的门路,她的路没有被堵死。
罗敷的记性很好,记得那张让季庭柯第一次失控的订单,上面的地址是——
“师傅,去煤一中家属院。”
**
午后的煤一中家属院,没有“厂子弟”淘气玩闹,只有院中凌霄花盛放、葱郁地探出墙头。
院子里有老人下象棋,围着相看的、比坐着下棋的更多,但凡吃了一子,老花镜后的眼神“噌”地冒出精光。
罗敷越过那厢岁月静好,越过斑驳的墙体、透蓝的老玻璃、水泥砌的台阶。循着记忆里那条地址,往一单元走。
幸而,凡在这里住着的,都是几十年的老邻里。她不t须假装敲错多几户人家,就打听到了郝国平的具体住址。
罗敷找上门的时候,杨婷正用火钳夹着一块烧干了的蜂窝煤往门口、角落里堆。她的小炉子上煨着火,正炸着郝响爱吃的肉丸子。
眼前,年轻、陌生女人的到来让她警惕,像一只张开翅膀、冲动防守的母鸡。
“你找谁?”
屋内,一丝丝肉香飘出来,难得的静谧、祥和。罗敷软了软眉眼,望着这个比自己大十几岁,发间已冒出银丝的女人。
她只报了两条讯息。
“三个月前。”
“韫城。”
那方炸起、防御的刺忽地敛下去。
杨婷似乎瞬间想到了什么,像是被霜打了的烂菜、颓丧地往后退了一步,有些不稳地靠在墙上。
她的身后是一方贡桌,上头摆着瓜果、烛台,和一张镶在相框中的、朴素黑白照。
那是郝国平的遗照。
比罗敷见到的他更瘦,枯得只剩一层皮,勉强附着在骨头上。
……
“…你来晚了。”
**
杨婷去小厨房烧茶水。
罗敷坐在客厅里、那张被旧布条罩着的沙发上。透过卧室半敞的门,她打量起这间屋子的全貌。
这一家过得,半点也不像刚拿了百来万赔偿款的模样。
一旁的小几上,散乱着几瓶“盐酸洝嗅分散片”、“汉防己甲素片”。烧糊的中药瓦罐底下沉着渣子,同主人一般锈钝,蒙一层不属于当下时代的灰。
卧室里摆了张老式的木床、顶上还搭着夏天的帐子,一股脑的樟脑丸味、药味、潮湿腐朽,剩一口水的瓷杯缺碎了一角。
她的目光顿在更角落的位置,床头柜的里侧,那一瓶有半个人高,接着细长透明管子的铁罐子上。
将要起身、往里面去了,杨婷叫住了她。
对方手里端了杯菊花茶,冉冉热气升起。
“家里只有这个,不知道你喝不喝得惯。”
罗敷半抬起的屁股又落下,她接过,抿了一口、轻轻搁在茶几上。
“已经很好了,谢谢。”
温热的茶水滚到胃里,熨贴了她被工业园区尘土磨砾得发粗的嗓子。
罗敷忍不住,重重卡了一嗓子。
她是明面上的。对面坐着的女人则完全相反,喉咙里藏了一破锣,胸腔里闷着、要咳也咳不出来,说话吃力、湿浸浸地泡在痰里。
杨婷说:“我知道你是谁。”
“三个月前,国平曾经瞒着我,说是去韫城见老战友。但我知道,他是为了避开当地盯着的那些'眼睛',去找你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