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52)
他们用夹带着口音的话,唾沫星子纷沓淹来:
“那几个,经常抱个大蓝罐子上楼、爬五层,抱不动了喊我们家小子帮忙。”
罗敷问:“什么大蓝罐子?工业氧气?”
“嗯,便宜。他们一起去拿价,二十五块钱一桶。”
宋淑珍有一个女儿,早早嫁到外地,听说如今身体也不大好。
姜良桂有个儿子,上个月查出来硅肺沉着。
邓恩龙膝下无子,有个尘肺晚期的老婆——
还有个,被小辈尊称为“老叔”的兄弟。
老叔、老叔。
罗敷咀嚼着这个称呼,她想起和季庭柯之间,第一个、不带暧昧色彩的咬吻。
那时候,他的小腿被“老叔”敲肿、行苦肉计套她的话。
至于张永壬,那是张立超的父亲。
张立超求肺源、做手术所欠的一屁股债,几乎倾尽了张永壬用生命换来的赔款。
下棋的老人们总说:“张家,也算是苦日子到了头——苦尽甘来。”
“甘什么?用老子的命换儿子的命!一命换一命,哪门子的甘?”
***
几个吹胡子瞪眼、胡侃一顿后,天色忽地一暗。
有经验的阿娘回去收被子、晾晒的衣服。杆子刚挑到晾衣绳,一阵凉风猛地一灌。再一抬头,天上猛地下起了蒙蒙雨丝。
老人们“哎呦”着喊:“动单
干活
”、互相指责着“都是你各塌
话多
方主
诅咒
”,腋下夹着折迭收起的桌椅板凳、急匆匆地收了棋。
罗敷退到一边。
她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不去打搅对方忙碌、慌张的动作。
她没有躲雨。
任凭雨砸到地里,泥浆溅过自己的脚踝,面前的筒子楼墙壁像海绵一样吸足了水分,胀得“啪”地一声,利落掉下一层皮。
水满则溢。
任何事物攀上高峰后,都会迎来一轮高潮、以及无法阻挡的停顿、结束。
回忆像悲怆的潮水,比眼前的雨更汹涌,淹没了罗敷的口鼻。
郝国平曾经实名检举轻合金工厂,检举季淮山在事发后,故意拖延时间去申请职业病鉴定和再次鉴定,故意行政复议,不给予相关赔偿。
独眼说:一期的厂子、是被季庭柯和郝国平联手炸的,目的是为了套钱。
遇害的郝国平、张永任、宋淑珍、姜良桂、邓恩龙都患有尘肺。
他们住在一个家属院、排在同一个夜班——
不止是他们,他们的近亲,也未逃过尘肺相关的疾病。
倘若是为了钱,仅是郝国平一人——为了报复季淮山,豁出自己、工友的性命,理由或许站不稳脚。
但如果,不止郝国平一人呢?
如果,他们索取的救命钱,并不打算、用来救自己的呢?
迫于时间、各方面因素,伪造一场事故,偷得亲人一丝生机。
倘若,他们一早知道那晚会发生什么。
知道自己会死。
罗敷在雨中站了很久。
她被浇了个透,忍不住闭了闭眼睛。
在尘肺没有任何传染性、遗传性的前提下,那五个遇害者的子女、另一半,譬如张立超、杨婷之流,也从未接触过金属、粉尘类的开采工作。
为什么,他们也逃不开尘肺的命运?
罗敷打开手机,定位自己当前的位置。
除了定位到煤一中附属院外,周边还有一些名字拗口的工厂——
也只是在过去。
如今早已荒弃、夷为平地,但迟迟没有新的厂家接手。
甚至没有人,愿意盘下这块地。
它静静候在这里数十年,仿佛被时代抛弃、为人所憎恶。
再往深了挖,地图资讯上、浏览网页上,总是有蛛丝马迹:
二十年前,在距离如今的煤一中附属院、数百米的地方,曾经是西山当地最大的钼矿脉。
“煤一中附属院”,则是更早些时候、依矿场而建的家属院。
钼矿多数情况下与金矿伴生,曾吸引无数淘金客、背包客前来淘财。
有财大气粗的老板出手阔绰,占地圈钱、又敢想敢干,手下养无数矿工、挖采金矿。
只可惜,临门一脚、不幸发生了意外。
二十年前的新闻报道,如今只好在互联网某个角落、文库里搜刮到零星相关的报纸截图,说的是:
钼脉突发矿难,死伤八十余人,当时“精诚矿业”的老板姓“仲”,名叫仲赟甄——
他妄图瞒报事故、被发现后引咎自杀。
跳楼,脑浆、血糊了一地。
钼矿因此封矿,再无重启之日。
煤一中家属院如今所有住户,都是当年的钼矿上的员工、甚至是当年员工的子弟。
他们是当年的幸存者。
多数人离开了,少数人在此生活、生子,子女再回来服侍父母。
原以为逃过当年一劫。殊不知,命运射出的支箭,在二十年后,不偏不倚地、正没入胸口。
钼矿虽封、矿井虽关、矿场虽倒。
但那些细小粉尘带来的威胁还抵着咽喉,利用煤一中的每个人作为套着皮肉套子的空气净化器,循环反复地、在他们肺中轮回。
直到那肺僵硬、老化,像一只黑灰、坚固的石头。
个体的苦难是一粒微尘,它从季淮山的工厂、这附近的钼矿轻飘飘地扬出来。
即便罗敷立在无依之地,她也看不到。
她听不到他们静静默哀的声音。
罗敷的耳边盈满了雨水,还有季庭柯曾经的忠告、来回地荡:
他说:“这里以前,有个钼矿。以钼矿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空气都有些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