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53)
他说:矿区附近的树,你见过吗?
离得近了,连树干都是黑的。
他说:罗敷,永远、永远不要接近矿区。
罗敷撑着手边的树,她终于注意到被自己忽视过无数次的、被剐过的树皮下,那沁着的一点焦黑色。
雨水钻进了她的眼睛里,她快速地眨着睫毛,拼命挤出去。指头划着手机,还在搜索:
搜索盛泰轻合金工厂,所注册的年份。
二十年前,钼矿发生矿难,死伤无数。精诚矿业的老板仲赟甄瞒报重大事故,引咎跳楼。
偏偏就那么巧——
次年,盛泰轻合金工厂成立,竖起一片规模更大的钢铁森林,继续收割性命。
罗敷抹了一把面上的雨水。
与此同时,天空炸响、一记雷暴开。
远在郊外的工业园区内,汪工吓得从床上一把蹦起来:“怎么了!”
季庭柯瞥了对方一眼,他伸手关了窗。一滴雨水溅在他脸上,男人漫不经心地:
“没什么,要变天了。”
31.夜航船
雨稍微小一些的时候,罗敷爬上了煤一中家属院、最高一栋楼的天台。
天台有钢管捆的晾衣杆、过去养鸡的鸡笼,小孩丢弃的溜冰鞋、淹透的摔炮儿。
女人倚着锈顿的围栏,终于看得更清、更远:
她看到,几乎被夷为平地的荒土上,煤一中家属院是唯二的建筑。
另外一块地,是一片有着蓝色铁皮屋顶的、巨大 破旧的厂房,隐约可见过去繁华,吊车头绰绰地抛出来,紧挨着一条细长奔流的河。
河的上游,二三百米处,是一个小水电站,为钼矿场提供廉价而充沛的电力。
隔着远,罗敷看不见掩在厂房下的矿井有多深,她只能大致观测出那矿场逐渐挖掘到城市边缘,像一道深刻、触目惊心的疤痕。
她不在以“功勋矿山”享誉盛名的可可托海,她在臭名昭着、吞噬数百人姓名的钼矿之上。
因煤而兴的小城,落寞到如今一场雨灌下来,方圆一公里内,只有一家水果店支起了蓬、匆匆甩卖。
罗敷买了两把香蕉、一兜葡萄、一袋无花果。
想了想,又折返回去,买了一箱梨。
*
杨婷已经出院一周有余。
雨落过后、她出门扔垃圾,一推门,直挺挺地撞上一地的水果。
旁边还有一摊快要干涸的水渍,人似乎已经走远了。
郝响扒着门缝,他蹲下身来看阶上一串水印子:
“是季叔叔来过吗?”
“可能吧。”
杨婷搁下垃圾,给季庭柯发了个消息。
她说:不用再买东西了,家里就我和小响两个人、吃不完浪费。
配图一张。
远在园区。
季庭柯摘下安全帽、他盯着那张照片,慢慢地输入:不是我。
三个字顿在状态栏里半晌,似乎联想到什么、又删除了。
好的,他说。
:我知道了。
**
罗敷跟着张立超、在煤一中附近徘徊了近半个月。
如今,她扔掉了这将近半个月以来买的所有累赘衣物、帽子、墨镜等其余一次性用品,退了酒店。
当天,临近傍晚的时候,罗敷终于折返、再次回到了园区附近。
她的黑包、相机还寄存在那t周边的大鲨鱼网吧。
还是那个年轻的网管,面上的绒毛在顶光下一览无余,他瞥了一眼罗敷,眼里毫不掩饰的讶异。
她问:“我的东西呢?”
网管腹诽着,往后指了指。
它们镶在角落里,再往后是开台的电脑。
一个男人背对着罗敷、露出骨节分明、青筋暴起的小臂。
罗敷将包甩到了身后。
拿到东西后,她并没有立刻走。
而是耐心等着、直到那嵌着滚轮的椅子滑、转过来——
是季庭柯。
他还穿着灰色的工服,起身、靠近她。
“来这里上网的人都说,有个女疯子——行李寄存在网吧,半个月了也不来取。”
罗敷用指节扣上对方工服的领子,她“哦”了一声、低声说:
“所以,你在这里是…?”
季庭柯转过眼,对上网管、身边人探寻的目光。
他替身边打游戏的扶正了头戴式耳机。
确认对方的耳里充斥满了打斗声、配乐,确保对方听不见他说:
“我在这里,是为了等一个女疯子。”
杨婷门口堆砌成山的水果,是罗敷的歉意、也是她通过对方,隔空掷出的预防针。
那一针扎扎实实地戳到季庭柯的肉上。
自那一则消息起,他一直在等她。
像如今这样、在大庭广众之下,旁若无人地垫脚在他耳边吹气。
网吧的台桌上还放着一杯茶,几片茶叶悬在开水上飘,一处小小的漩涡,要将罗敷黑色的瞳仁吸进去。
“季庭柯。”
“嗯?”
“我知道了。”
“知道什么?”
“全部。”
男人闭了闭眼,像是有所预料一般,他压着女人的后脑勺,任凭对方的牙撞上自己的肩,发出被遏止住声音的动静。
“换个地方说话。”
**
园区附近,大鲨鱼网吧的后头,有一家很俗的私人酒店、名叫“可蒂”。
可字灯箱坏了一半,只剩个“口”。
店前有五个台阶,罗敷单手拎着背包。
直到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支着腰过来,怡怡然去帮罗敷拎手中的包,小臂明显蓄了力。
“我操。”
“焦化厂不有运煤专线么,怎么如今沦落到、用包装煤了。”
是嫌弃包重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