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78)
“上面怎么说——”
张穗一手还拎着罗敷的雨衣。她一把薅着、扔了出去:
“季庭柯那样的人。阴沉、圆滑得就像条蛇一样。后儿坪传的那些谣言,我一句都不信。”
她抹了把脸,音量再抬高了些:
“如果说有一天,季庭柯死在了矿下面。”
“那么一定,一定、是他提前计划好的。”
他的最终归宿。
***
一巷之隔,鱼加面馆内。
与数天前,一样陈列的设施。同样一把钝锈的菜刀、一口沁了色的锅。
罗敷在前台数过钱,季庭柯用那把菜刀片过鱼肚子。
一切都没有变。
就好像,只是他们、出了趟远门而已。
罗敷深吸了一口气,她刚一踏进门,就熟门熟路地找到了电闸箱。
在那新来的女孩子狐疑的目光下:
找到了左边、第三个朝下的蓝色按钮。
她拧着身上的水,擦干了手、向上推的一瞬:
整个鱼加面馆里,都听到了很明显的电流音。
只有一声。
但只一瞬,厅内的灯,忽地就亮了。
空调“滴”地响了一下,重新恢复了运作。
史常铸新招来的员工,果然还是个孩子。
就这么一桩小事,对方乐得原地叫了两声,
罗敷看向她,她还怪不好意思地摸摸后脑勺:
“哎呀——老板总说,他以前招的伙计,可厉害啦!”
她扒着手指:“不止他。后儿坪的人都说,以前的伙计,长得也帅、技术也好。”
“也会维修电路,什么都沾一点儿。”
“可惜…”
“老板说,可惜,就是那人命不好。”
罗敷垂着的手,也跟着颤了一下。
她望着里间的灶台,仿佛又看到那个杀鱼、片鱼肚子的身影。
他总是站得笔直。
他好像什么都会,无所不能。
罗敷含糊地“嗯”了一声,她哑着嗓子说:
“是挺帅的。”
后面一声,音量压得很低:
“命…也的确不好。”
于是,那女孩子调了空调风向、头又凑过来:
“姐姐,你以前见过他吗?”
罗敷摇了摇头。她的动作表达了否定那一层意思,但又说:“见过。”
“他啊,是个混蛋。”
“是个骗子。”
顶着对面困惑、茫然的目光。罗敷偏头躲了过去,拧向后头回避。
她问:“你能不能,给我下一碗面?”
“鱼加面、一人份,葱 就不要了。”
像一切发生之前,最开端的时候:
那时候,她也要了一碗面。
一人份,不要葱。
***
只是这一次,眼前的女孩子显然做得口更重。鱼肉片得过厚,蒸得更老、剁椒也下手太狠。
罗敷还是像以前一样,安静地嗦面。
她想到了一周前,自己从医院里醒来时的样子。
那时候,或许还抱有一丝的侥幸。
她的话很少。每天做的最多的,就是维持看向钼矿的姿势。
一看,就是大半天。
数天以来的漫长救援,把她变成了自己过去最瞧不起的:
歇斯底里,胡搅蛮缠的样子。
那时候,汪工又叫回了原来的称呼。
他还是叫她“罗姐”。
矿场上长大的孩子,一眼就看清了端倪。
他告诉罗敷:
启动钻机,是季庭柯计划中、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他知道,那颗标记点下是什么。”
“什么氧气倒灌、防止瓦斯爆炸,都是次要的借口。实际上,钻机一启动,地一塌,季淮山合理死亡——
土一进、灰一扑灭,没有引火源。侧壁岩层里的水经过崩塌再泄进来、想爆也爆不了。”
他提到季庭柯时,总是下意识地去掏口袋里的烟:
“他让你把我敲晕过去,是提前打算。是怕我看出端倪,怕我阻止你、去启动那台钻机。”
“他早就想好了。”
汪工抿了抿嘴:
“一个人自己想死,谁、又能拦得住呢?”
一直到罗敷出院那天,汪工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病历单:
季庭柯 男 27岁
诊断意见——右上肺改变考虑为陈旧性病变,建议结合临床。
落款日期,正是罗敷同对方一起、为了健康证去医院体检的那天。
汪工是这样劝她的:
“人嘛,总要试着放下。
像郝家的嫂子、像卖鳊鱼的张穗一样,都向前看。”
向前看。
罗敷咬了这三个字。
面汤里,忽地、滴溅了一滴液体进去。
从里间端了一碗面汤来的女孩子看见了,她匆匆地搁下碗。
连对门的张穗,都能听见年轻女孩子那尖利、苦闷的询问声:
“真的有这么难吃吗?
你怎么…?”
她分明看见,对方一滴泪落到了汤碗里。
很快,眼底没有留下痕迹。
罗敷很勉强地笑了笑。
她的声音都闷在喉咙里。有些干涩地憋了句:“没什么。”
“面有点咸了。”
就像那天,罗敷和汪工最后一次碰头,也是在一个阴郁的雨天。
她问汪工:季庭柯之前,有没有跟你提前过——还有没有什么想要的东西、或者想去的地方。
年轻人想了想,蹦出了几个字。
“好像…五台山?”
“以前还在盛泰的时候,我听他提过,什么众善什么的…”
众善奉行、诸恶莫作、自修圆满。
那一天的雨,纷纷落到罗敷的嘴边,也是咸辣、苦涩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