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80)
她问:“可以了吗?”
邢海讪笑着,重新系上了安全带。
在五台山,所有季节、都要比外面晚上一季。
沿路有冉冉升起的白烟,有朗朗的诵经声、古老庙宇的音韵,紫塞北依苍茫、南瞰广袤中原、东向浩瀚大海、西连绵延山脉。
罗敷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她闻到了泥土的味道、植被的清新,和香灰的沉静。
她听到,邢海的试探就在耳边。
他佯装抱怨她:包了三天的车,一个具体的钉子都没钉到锚点上——
譬如,明儿个,是去黛螺顶、殊像寺、五爷庙还是大白塔。
黛螺顶保平安、祈福消业。
殊像寺求学、求子、求智慧。
五爷庙求财、求官、求事业。
大白塔供奉佛祖舍利,求的是万事顺意、超脱一切忧愁和烦恼。
车前,绛红色的“十像自在”车挂晃晃悠悠地。
邢海补了一句:
“来这儿的人。大多数,都是有所求的。”
罗敷摇上了车窗。
风声、鸟叫声、诵经声,一下都被隔绝在了外头。
她说:“过去,我认识一个人。”
“他说:菩萨怕因、所以不轻易种因。”
“他还说过:凡夫俗子、但凡犯下的是小罪,神佛没有嗔恨心,便不会怪罪于人。”
女人喃喃地,吞下那些未尽的话。
“只有他信这些。”
“我从来、从来都没有信过。”
“那时候,我时常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罗敷的呼吸明显有些沉重了,她轻笑了一声:
“我听别人说,这儿、五台山是世界五大佛教神地之一,青庙、黄庙共处同一道场。”
她说:“我好像也有很多欲求,但在拜佛的时候——”
女人的掌心,虚虚笼在胸口:
“这儿,心空空的。”
她又将目光投向了窗外。
“人如果有其他办法,是不会求仙问道的。无路可走时,才会跪天。”
“不是吗?”
尤其,是像她这样:
从未信过神佛的。
罗敷偏过头,邢海的目光正好对上她的。
她问:“倘若、我想祈求一个人平安呢,该去哪儿?”
**
邢海知道,罗敷那样的眼神、大抵是为了她口中的“朋友”。
他来往五台山无数次,不少客人提及朋友、异性时,总犟着要上崎岖坎坷的梵仙山。
情路难走,偏财难求。
他们大多数为了求正缘,求觅得良人佳婿。
但没有一个、没有一个像罗敷一样。
她说,她只想求一个人活着。
足矣。
44.大朝台
邢海静静地看着窗外,像是在思索罗敷的话。
窗外有凛冽的风刮过,吹散五台山雨季的大雾。
他听到身侧,罗敷“呲”地一下、拉上了冲锋衣外套的拉链。
她把衣领拉得很高,围至下巴处。包裹着嘴唇、脖子以及全部的声音,一下都陷进了衣料里。
一时之间,车周只有风声,以及车轮碾过沙石的动静。
邢海用磕磕绊绊、带着口音的蹩脚普通话告诉罗敷:
“在五台山,有东、西、南、北、中五个朝台。每座高峰的顶端都有寺庙、分别供奉五方文殊。徒步走完五个朝台,又叫大朝台。大朝台归来——是传说中、殊胜的一段路。
支提山道场有天灯,五台山道场有智慧火。业障重的人去大朝台,佛菩萨会助祂消业障、得大福报。”
说完了妙处,话峰却猛地一转:
“不过,打七月以来,五台山就进入了雨季。前天刚雷暴、劈死了一座山头上被放生的牛——”
“对于没有徒步经验的人来说,也没有绝对安全的朝台。”
男人隔着晃荡的“十方自在”车挂,深深睨了罗敷一眼:
“咱们现在从东边上山。你如果想好了、今儿个朝台——那就到鸿门岩下车。
走鸿门岩徒步上东台挂单
在寺庙借宿
,再往后、就得再下护银钩、净音寺。”
他见罗敷没什么反应,加力渲染了一下:
“从东台到净音寺这条路,没有任何补给,护银沟也是朝台最难走的一条路、下了垭口几乎没有信号。”
“你一个人?”
“想好了,能行吗?”
副驾驶上,拢着冲锋衣的女人歪靠向车窗。
她戴上了帽子,压低了帽檐。
只有呼出的热气弥漫了车窗一角,证明她还在听。
良久,她才顶着邢海异样的目光、回了一句:
“我去。”
*
作为台化镇本地人,邢海在五台山跑过多年车。
他叼着根没点的烟、一脚油门给满。他告诉罗敷:要上鸿门岩,就得走北门。
“南门是景区,从那儿进、得再多收三十五块钱。”
但很显然,这一条、并不是只有邢海一个人知道的独家秘密。
抓住夏季的尾巴,鸿门岩的北门外,已经挤了比南门更多的、一群还没结束假期的学生。
他们大多二十岁出头,有经验地穿了登山鞋、拄着登山杖、带着遮阳帽和墨镜,短线负重三十斤左右的背包。
罗敷夹在其中。她确认过冲锋衣的拉链拉到最顶上、不透一丝凉风进去,还是形单影只地、背着她那只黑色的双t肩包。
邢海坐在车上,单手支在车窗槽口处。中年男人黝黑的面上,眼角的纹理都堆迭在了一起,他颇有职业素养地冲罗敷招手——
冲着主顾、那毫无留恋的背影。
她没有拄登山杖,走着上坡路、首当其冲地走在了队伍的最前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