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乌金(81)
比远处的山头,更像一座坚毅的峰。
…
八月底的鸿门岩,五台山并没有脱离雨季。走到草甸处,一脚下去、踩了满满当当的一包水。
一路上有人写生,树上有经幡指引方向,有灰白色的狐貍,有黄白花的牛、还有远处几颗棕黑色的泥点子,在山上极速地移动。
学生们兴奋地叫,他们说:“那是散养的马。”
“每一头牛、每一头马耳朵上都带着耳饰,用来区分是谁家的——
是谁家,半个月前赶上山养的。”
一路上,罗敷一直都捏着发烫的耳朵。
起初,旁人见了、都以为她是嫌弃这一大帮学生乌泱泱地闹腾。
再后来,有人见她每隔一刻就张嘴,依靠活动张嘴的幅度来舒缓不虞的表情。又堵着耳朵,不太听得清其他人说什么,这才猜测、她是由于高反,引发了耳鸣。
浩浩荡荡的队伍里,有女学生叫罗敷“姐姐”。对方掏啊掏地,从背包里捏出了一支葡萄糖。
女孩子冲着罗敷比划。
罗敷皱着眉,被耳道里持续、高亢的鸣击声撞得脑袋嗡嗡——
高反状态下,她的耳鼓膜是鼓向外的,接近爆鸣失聪的状态、闷着痛。
罗敷听不见自己声音有多大,几乎是吼出来的:
什么?
什么?
…
这样的状态,一直持续到四十分钟后,一群人翻过鸿门岩、抵达东台顶。
罗敷嘴里咬着装过葡萄糖的塑装壳子,她抬脸,眼前是个水泥砌的、灰白色门头。
正中:
“东台顶望海寺”
左右两边,红漆漆着:
吉祥、般若。
“经声佛号唤回苦海迷路人”
“晨钟暮鼓警醒世间名利客”
再往前,是建于山顶、内供聪明文殊的东台望海寺。
寺前贴着挂单号码:百元一人,内含斋饭。
趁着雨季爬上来,多数游客的裤脚、鞋子都湿了个透。
他们商量着也留下来挂单,借着地方烘烘腿脚。
偶有几个持反对意见,认为:不该歇太久,连夜朝台也是乐趣之一的,被同行的朋友以“护银钩或许会有大型野生动物”为由驳回建议。
队伍中,适时有女生站出来提议:
“东台顶、望海峰。都说台顶有最美的云海,在这儿休整一晚,明早起来、说不定还可以看日出。”
一行人讨论得热火朝天。
罗敷不属于他们结伴的队伍之中,她没有参与这类无意义的讨论。只是眯眼、遥遥盯着望海寺内室。
女人的目光穿过透明、发黄的塑料遮帘,望向望海寺斋堂里并排列着的粥桶,以及不锈钢托盘里盛着的几十个糊焦小花卷。
那些粥桶背后的墙上,用浆糊糊了一张马粪纸,水性笔加粗写着:
咸菜很咸。
“咸”字,还给加大、用红色水性笔描红了。
罗敷舔了一下嘴唇,她尝到了葡萄糖的甜味儿,已经在自己上唇凝结、腌入了霜。
她甩了背包在单肩,在一众散客中找到穿着、举止最像居士的那一个,还是一手捂着耳朵。
问了一句:怎么交钱?
在哪里拿餐券?
半聋的人,在无法听清别人声音的同时,也会弱化对自己所释放音量的感知力。
罗敷的声音,不算小地在整间望海寺内,反复回荡。
一时之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
那些目光里,有好奇、也有惊异。
在当下,大多数人都还在前院聚着。
因而,也没有人注意到,在望海寺庙院墙外侧、顺着院墙绕到望海寺的正后方,那尊巨大的露天菩萨脚下:
立了一个看模样还不到八岁,梳着冲天辫的小女孩。
她的身侧,还有个斜倚在墙上,面容沉静、冷淡的男人。
小孩子还记着大人的教诲,还知道背对着露天菩萨,匆匆地、做了个鬼脸的表情。
她自然也听到了罗敷的喊声。
跺着脚,跟着大人学舌一般、批判了一句:
“这人好没素质。”
一旁,有些阴郁的年轻男人,面无表情地睨过来。
他动了动嘴角,像游客们拿她开涮时故意玩笑一般、叫那孩子:“小居士”。
“你知不知道,什么样才叫没素质?”
他漫不经心地,食指单拎出来、指了指自己:
“像我这样,随随便便靠在望海寺院墙上的,也叫没素质。”
小丫头的半张脸都被山顶上的风吹得皴了,面上一层薄薄的油膜都跟着起了丝。
她忍不住、巴巴儿地要撕,被男人一巴掌拍了下来。
“忍着。”
于是,小女孩捂着手,语气里都带了点恶狠狠的意味:
“你跟她不一样!”
“师傅说,你的命是从地里捡回来的、受过伤,要在院里休养!”
她咿咿呀呀地哼唧,学着男人的语气说话。
“不过是站不住了,想靠靠而已。没有大声喧哗、没有扰圣地清净。
佛菩萨们没有嗔恨心,不会怪罪的。”
轻飘飘地,一个“的”字刚落地。
下一秒,小丫头察觉到自己头上一松,她满头的细软发,就这么呼啦啦地、散了满脸——
她的辫子,一下被男人拆了。
小女孩猛地一惊,顶着那样的造型、疯子一样地,要去抢回对方手里、自己的小皮筋。
男人半曲了一腿,半蹲下来、很平静地和她对视。
他摊开手心,举着那枚小发圈:
“现在呢?”
男人的脸侧着,面腮微咬、有股居高临下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