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棋不语(2)
衣晚宁怔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妈!我跟他离婚了。”
她不甘地大喊。
母亲不以为然,反而催促着衣晚宁少说多干,“知道的啦,不然今晚我就留他住宿了。不用那么大声的呀!我还没老年痴呆的呀,快去摘菜呀!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哎哟,小黄,妈妈跟你说哈,自从我们搬回祖屋呀,晚宁就没干过一件让我顺心的事。整天就是跟着那群狐朋狗友出去玩得昏天黑地,书也不看啦,琴也不弹啦,连香泥都不乐意帮我揉。生块叉烧都好过生她。”
母亲埋怨自己的声音渐行渐远,而她低头看着自己指缝里的黑泥、裤脚上的药粉,只能轻轻叹气。
若她如母亲口中所说,什么没帮的话,地窖里那堆线香是谁搓的?咸菜罐里能自动变出咸菜吗?香药田的有机肥料谁去堆?
真真是亲妈。
不过,当她决意结束婚姻时,所有人激烈反对,埋怨她不懂事不体谅,说些朴素的情感套话,诸如什么二婚女以后不好嫁,以后找不到那么好的男人……
只有母亲坚定不移地说道:听从本心,莫问他人。
如今,前女婿一上门,立刻笑脸相迎。到底还是黄庭轩的面相较受中老年妇女欢迎啊。
絮絮叨叨的聊天声断断续续从屋里传来,蹲在井边洗菜的衣晚宁竖起耳朵也没听清楚,便失去耐心,专心打水洗菜,不然太阳下山后,水太凉。
井边的空地上,码放着十几个晒药架,架上笸箩里晾晒着零陵香……凉意盈满,药香四溢,抚慰了她躁动不安的心。
不禁轻笑,她在担心什么呢,那个人从来不会给自己为难。
只不过啊,遗憾的是,比起她,黄庭轩更爱围棋。
“山路上闻到的香气原来是零陵香。”不知何时,他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手里一捧橘红色的山樱桃浸入透凉的井水中,洗去了浮尘,晶莹剔透得像一颗颗玛瑙。也像他干净剔透的声音。
衣晚宁没有想到,恪守礼仪的小古板黄庭轩,会这样毫无形象地蹲在她身边,挨着她,慢悠悠地吃着樱桃,吐了一地小核。
“黄庭轩,素质,注意一下素质。”待会扫地的是她,这家伙与从前一般,尽给她的生活添乱。
她忍不住丢下沾满泥土的上海青,向后肘击黄庭轩,却被温湿的手掌挡住。
“别闹,我就这一身衣服。脏了只能穿道袍了。”
一句话便暴露了黄庭轩出现在这里的理由,衣晚宁笃定,“你借住在山上的道观做什么?”
“嗯……对未来,对自己,有些事需要想清楚。”黄庭轩咬破一颗还未熟的山樱桃,被酸得不行,僵在那。
深知他那副臭脾性的衣晚宁,在围裙上揩了揩手,从衣兜里拿出一颗糖,递给黄庭轩。
但,嘴上可没绕过他,“难道看破红尘,出世当小道士?”
眉眼还有些微皱的黄庭轩,低声道:“妈妈在里屋,不想和你吵。”
“谁乐意吵——还有谁是你妈,那是我妈。”有那么一瞬间,衣晚宁想起黄庭轩的母亲早逝,忽地心怀愧疚,舔舔嘴唇,终是诚实地低头:“刚才不该笑你。”
他没有回应衣晚宁的愧疚,起身拎起水桶,有些笨拙地打上半桶井水,磕磕绊t绊地帮衣晚宁的洗菜盆里加水,好半晌才道,“……你没和我说过,你家世居在这里。”
“说过……只是没带你来过。”
那时,他每天打棋谱、研究棋局、四处参加比赛,家中很多事从不关心也不在意。连陪她一起吃顿饭都是寥寥可数,自然不会特意抽出时间,陪她回祖屋祭祖。
每一次,她在家人的同情中,孤单地坐在圆桌的一角,看着菜肴旋转,却没有转出一个团圆。
“最近,你过得好吗?”黄庭轩伸出一根手指,沾了菜盆里的水,在半干半湿的青石板上,画了几条交叉纵横的直线,变成一个9*9的小棋盘
初学围棋的人,都是用9*9棋盘,方便算目、算气。
。
衣晚宁抬起水盆泼掉脏水,临时棋盘氤氲成一片,她很想说:离开了你,我过得更好了。
可是,就算硬着头皮说出那样的话,连她自己也不信。
那段时间因为离婚,精神恍惚,衣晚宁在审计工作上犯错,原本这样的问题顶多把她降职处理,谁知最后却是被审计公司开除,蹉跎了几月,晚宁才后知后觉,约莫自己被整个行业拉黑了。
无处可去的她,最终回家,接过她最讨厌的家业——制香。
说来可笑,前十几年拼命要逃离的家业,最后成了她唯一的庇护所。
“好的话,会在山里?我最爱的可是苏州城里的四季、奢侈品专柜的香水,还有花花绿绿的钞票。”衣晚宁望着天叹气。
黄庭轩怔了一会儿,才回神,小声说:“是吗……”
剎那间,衣晚宁察觉到了,这人一举一动还是像从前那样吸引着自己。
低眉忧郁时,像一幅衔远山的水墨画,渐渐在她的世界展开。
真是不太妙。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的观点。
。
还是让他早点滚吧。
第2章 十九路星(中)
最近,黄庭轩几乎天天来山房报道,比附近烂柯山求保研
烂柯山有一座宝严寺,谐音保研,经常有人求学业
的香客还要勤快。
衣晚宁郁闷,这人怎么突然闲适成这样,职业棋手不用比赛吗?她都躲进山旮旯,还能天天见到,委实是一段孽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