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146)
“你娘至死都不肯吭一声,是想要你这辈子过得自由,”李爻轻轻地说,“她想用哑忍打碎将你心思锁死的枷。”
这话,让景平心头一震。
“我不自由,但我要他自由”,这是娘亲与花姨婆临别时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花姨婆在弥留之际告诉景平的。
那老婆婆的本意是这辈子如何过下去,全凭小世子自己选。
但或许,老人终归是没能领会主母的本意。
李爻全不知情,反而一语道破了信国夫人的用心。
“太师叔,你说何为自由,”景平声音不知为何哑了,气息不顺,有极细小的颤抖,“是装作不知道,没心没肺地开心吗?”
李爻觉得他不对劲:“你气息不对,此事容后再说,先凝神……”
话没说完,景平握了李爻的手,力道不大,但压感很重。
他注视着李爻的眼睛,祈求一个答案。
李爻拗不过,道:“若需要‘装作’便不是自由,自由是心有所选,无愧无悔。”
是了,心若自由,人便是自由的。
许多年前,景平在惊天罡风中化身为一片飘零的飞絮,看似再无拘束却也无所归依,所幸他被一只手接住,那手帮他遮了风霜严寒、挡远不知归处的漂泊,那手的主人正是李爻。
景平低了头,笑得温柔极了。
李爻看他撒癔症似的一会儿凝重、一会儿释然,更不放心了,道:“皇权算计太深邃,一面之词不足以信。你随我回都城,我承诺过要陪你寻真相,待到定论那日,我定为你讨一个说法。”
景平轻轻摇了摇头。
他吸一口气,不知哪里不顺,眉头稍微一抽,缓声道:“不必,不必你为我讨说法。你本就风口浪尖,若为这事出头,只会引来无妄之灾,更甚,即便属实,也是先帝所为,他坟头的青草都不知长了几茬,我还要找谁讨说法呢?如今的天下太平是你拿命换来的,我不忍心……更不会糟蹋你的心血,”景平说到这,鼻息打着颤,气息已经散乱到一定地步了,还非要把话说完,“放心吧,无论真相如何,我都不会站到你的对面去……”
李爻知道,景平这话说得掷地有声,那所谓的糟蹋与珍惜定是被他放在心里权衡博弈过多次了。
“好了好了,”李爻听他说话尾音急促,是怎么都不肯让他再说,“到底哪里难受,是毒还是岔气?”
他扶起景平往床边走。
别看景平是大夫,居然也一时分不清自己怎么了——这几天他倒霉催的毛病都赶一起了。
他从桌边到床边,几步路走得如脚踩棉花套子,坐到床上小心翼翼凝起气息,走一周天。
可气息行至任脉诸穴,突然像被一道长了无数钢刺的长钩子刮过。
景平大骇收气。
猝不及防,心口一紧。
喉咙反窜上一股腥热血气。
不好!
他下意识偏头,已经晚了。
好大一口血,一半从嘴里喷出来,另一半则由鼻子顶出来了。
李爻登时吓坏了,又不敢太过咋呼,扶他靠在床头:“我去找大夫来看你!”
景平却反手猛拉住李爻:“你别走!我不要紧,比刚才……”
“好很多”几个字没说出来,眼泪先掉下来了。
霎时如雨下。
他眼巴巴地望着李爻,眼里是这些年一言难尽的且悲且幸。
他喃喃道:“别走……你别走……”
话音落,景平不管不顾,搂了李爻的腰,扎进他怀里,压抑太久的情感一旦爆发,便如决堤。
李爻被对方的依赖揉软了心肝,也担心他悲恸无度太危险,摸他的腕脉,触感算不得过分杂乱,放下少许心。
他想:他到底压了多少心事……
向来哑隐的人突然绷不住情绪,是会更惹人心疼的。
李爻没说话,坐下搂着景平,帮他擦去口鼻边的残血,任他把眼泪流个痛快。
李爻就这么抱着人在床头靠了好半天,觉得怀里的人气息平复,垂眸再看,见对方已经伏在他胸前睡着了——锁着眉头,泪痕阑珊,手始终紧拽着他那矜贵的文生大袖。
李爻抱着人翻了个身,轻轻安置对方躺下。
这么大的动作景平没醒,只是气息略有变化。
“景平。”李爻轻声叫他。
依旧是没反应。
简直是在昏睡。
他发烧了。
不到两刻钟,军医、城里的大夫都被李爻和腾来了。
大夫们诊过脉,居然没人说得出个准确定论。只道他身体近来接连有损,又突然情绪激荡,血脉不稳,呕出那口血不算坏事。至于发烧,则暂时理不清原因,先帮他退烧,悉心养几日再看。
李爻哪有心情跟他们在这实践出真知——
张不扬被抓了,他也如缨姝那般,说不清上线是谁,倒是将胡太守如何勾结越王,亏空钱款,蒙蔽圣听之事说了个大概。
那二人的行径越是细查越离谱,越王竟还在府内驯养猛虎,闹出以人饲虎的惨事。
景平伤成那样,李爻不再跟一众阶下囚泡蘑菇。他将灾后重建的已知因果写明,命人将那老虎一道押送回都城,当个证据给皇上拱火去了。
李爻以雷霆手段善后这些事情用了两天。
期间景平醒来过,恹恹的,撑不得片刻就没精神,倒笃信说自己是毒伤经脉,气血没压住,冲撞了几处大穴,养养就会好了。
李爻相信,但不放心。
傍晚时,他打定主意,打算一骑快马回师门去。
他那老顽固师兄向来不待见他,这无所谓,他起码得寻小白杏儿来看看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