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216)
李爻适时在坛底托住,顺势将整坛酒接在手里。
目光一晃,他见那姑娘手臂上很多斑驳伤痕,已经浅淡了,像是旧伤。
李爻没说话,掀眼皮冷冷看着对面的大王子。
蓦地凛然出杀气。
大王子干笑:“王爷别误会,她们不是侍妾,是我们今早从百姓家里邀来的。自从双方议和,我们便对镇民礼待。即便议和不成,两国交战,争地争人口,没有天大的冤仇,我们不会伤残百姓的。”
可他们的家园已经支离破碎。
这屁话只能掰掉大头,信个尾巴。
景平不等李爻开腔,站起来了,接过李爻托在手中的酒坛子,向大王子正色道:“殿下既然有诚意,便放她们回家去吧,你我剑拔弩张,何苦惊扰百姓?”他顿了顿,“更何况,我是来给殿下传喜讯的。”
大王子上下打量景平,跟着笑了,摆手道:“让她们都回去。”
人的气场、气度,是由他经过的事、走过的路、遇过的人决定的。
景平经历复杂,气场也很复杂。他世家出身,骨子里有矜贵;经历坎坷,带着漂泊的江湖气;与李爻相与多年,又染了对方很难形容的不拘小节。
眼下他穿着雍容官服,正襟威仪,手上却不吝地拎着酒坛子。让人错觉这雅正的文士下一刻就要抡酒坛子给人开瓢。
这很违和,但又没让人觉得可笑或难受。
景平等姑娘们出去了,先转向李爻,恭敬道:“请王爷安坐歇歇。”
而后,他把酒坛子往上一抛,单手倒成顺手的姿势,满坛酒祭洒似的淋在地上:“战火硝烟未平,将士们时刻准备搏命,我等亦不敢饮酒乱心绪,王上的酒好,一敬举头神明、二敬江山多娇、三敬两军阵前魂魄不知归处的将士和百姓。”
话毕酒倒完,空坛子往桌上一蹲。
大王子未与那和稀泥的铎公公接触,但听说过那厮的怂样。
今儿来的这位倒是人才一表,气节如松如竹,抛开两国交锋,大王子不由得高看对方一眼。
他不清楚眼前这面容锋俊、神秘,言辞机巧的年轻人是谁。可他居然能得康南王亲自护送,跟王爷说话时,恭敬里带着亲熟——难不成晋朝皇室有了新贵?
“贺大人性子爽利,我很喜欢你!”大王子示意景平坐。
我可不乐意让你喜欢。景平腹诽,全不接茬,坐下道:“事关国运,也关乎王子自身利益,请王子将闲杂人等清出去,本官才好有话直说,”他率先转向杨徐道,“请杨大哥带人帐外稍后。”
现场李爻官最大,但杨徐是景平的护卫,大人这么说,他便领命,带着近卫出了军帐。
景平笑而不语,看大王子时眼神挑衅:居然不敢单独说几句话么?
大王子笑了,留下一文一武两人,看来是信臣。
“不知大王子殿下对尊邦王位有几成期待,是否志在必得?”景平劈头便问。
话音落,对面三人表情皆有变化,就连李爻都忍不住抬眼看他。
景平站起来了,在帐中来回溜达,手揣在一对文生大袖里。他这个习惯与李爻很像,越是说正经事,越是闲庭信步地随意。
李爻从对方身上看出自己的风骨,弯了嘴角,手肘撑在椅背上支着额头,欣赏地看着景平。
景平见对方没人接茬,继续道:“两军交战,损伤众多,若议和不成,我军必要斩二殿下于阵前,届时大殿下的登天之路上,便少了阻碍。殿下的如意算盘,是否这样打得?”
“尊使莫要攀诬我家殿下!”文士老者沉声开口。
景平蔑笑:“是否攀诬,其实不重要,”景平目光触及大王子的眼睛,“重要的是,我认定王子殿下是存有这番居心的。是以自然不会让你称心如意。你想他死,我便偏不杀他,还要把他送还给你,看你们内斗不熄才叫开心。”
大王子皱了眉头:这小子年纪轻轻,实在难缠。
“贺大人把话明白吧,你想怎样?”
景平道:“你我言和,从此两不相干,各自休养生息。作为回报,本官有把握以此事为引,助殿下一登大统,殿下觉得划算吗?”
“具体条件是什么?”
景平答:“交还城池,交换战俘,我还要知道二殿下身边替身武士的来历,你们与羯人到底有何利益勾扯。”
大王子沉吟道:“我只知道二弟身边有个羯人死士,至于二弟与羯人做了什么交易,我不知道。他在父王面前拍胸口保证,此役能攻破鄯州。”
景平不信他全不知道,但事情发展与他料想得差不多,他哂笑道:“傻子,那替身武士若真把王爷杀了,这笔账只会记在搁古头上,你我鹬蚌相争,羯人渔翁得利。”
大王子面无表情:“咱们本欲开战,记便记了,又有何要紧?”
倒是坦荡。
景平理了理自己衣裳袖子,端正站定,似笑不笑地看着对方:“那现在呢?殿下是要王位,还是继续打?”
大王子不说话。
他自认为不是非常聪明的人,但他知道一个道理,有时候名声和权利不能两全。
尤其国权相争,太难有兄友弟恭。
奥单与羯人勾连,是为了争军功;而那小子失算被擒,家宅起火,现在给他火上浇油是天赐的机会。
眼下对家已经把油桶递到手边了,他很难不接。
更何况,经之前一仗,看得出晋人不好拿捏,这康南王硌嘴得很。
为何不干脆先把王位收稳?
景平见他不说话,问道:“替身武士盔甲里的粉尘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