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臣贼子(296)
可深究,他说不清楚对人家是哪种感情,仿佛松钗那句“你是喜欢我能扮成她的模样”变成根长刺,扎在心里。
搅合得他脑袋比打鱼的破网还难缠。
他没计较孽徒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恶劣行径,招手让他过来。
几步路的功夫,景平满眼是师父赤链蛇吃扁担,死不转弯的模样。
他有心当一回“媒公”,却见李爻轻轻摇头,不经意间飞了松钗一眼。
景平顿挫片刻,便也懂了:师父性子恪守,松钗的身世又因果不明,若他没有自己待晏初那般破釜沉舟、飞蛾扑火的勇气,只依靠片点不清不楚的喜欢,确实很难维系长久,更难得善果。
显然眼下这二人,一个退却,一个混乱。
咳!都道愚者常有爱,师父没想通,确实不好猛推他。
伏羲九针是绝学。
景平一针扎下去,说让人傍晚醒,便能控制误差在一盏茶之内。
日头打斜时,松钗果然醒了。
他高烧转为低热,睡一大觉,精神头好了很多。
睁眼醒神,见仨大老爷们,一个在屋里、俩窗外,表情各异、不知所谓,轻咳一声起身。
花信风立刻回头,快步到床边:“有哪里不舒服?”他倒水递在松钗手里,“慢点喝。”
松钗头发披散,直如瀑布垂落,挡着大半侧脸,他面色很淡,但眉弓、鼻梁的轮廓起伏有致,为女子英气、为男人俊秀,难怪时而是姑娘,时而是后生,都不违和。
“因为我的执念难忍,给诸位大人惹了麻烦,若几位得空,我将旧事做个交代。”
花信风刚想说“不想说别说”,被李爻“啧”一声打断了。
王爷翻白他,低声嘟囔道:“婆婆妈妈,”而后,拉过椅子,往松钗跟前一坐,“你说,我们洗耳恭听。”
从前花信风就没少被小师叔说“婆妈”,当即自省:明明好奇人家过往,还整一出欲拒还迎,确实挺烦人。
“将军。”松钗叫人。
花信风倏然抬头:“哎!你说。”
松钗让他逗笑了:“将军还记得在李家别苑时,我对你说,我杀了我爹……”他垂下眼睛,看不出是笑还是悲凉,“不是骗你,那是真的。”
景平面色平和没波澜。
花信风看李爻:他居然第一面就对我说真心话!
李爻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
场面有点诡异。
“咳,”花信风打破僵局,“定是……里面有什么误会,或者……本就是他不好。”
这般“拉偏手”地接话,出乎松钗预料,他眼睛里透着丝缕无奈苦笑:“他害死了我娘,而我……为了杀他害了全村人丧命。”
松钗说罢,深吸一口气,撑起精神将旧事简单讲了。
松钗的父亲是蜀中小村子的里正(※),挺有人缘。
松钗九岁时,蜀地闹了次洪灾,村民累于潮热,大片病倒。
大灾之后紧跟瘟疫,是地府来割人性命了。
那时村里每日死人,死尸即刻拉去烧掉,即便如此,病症依旧传染迅速、难以控制。村中长者都怕了,这般下去朝廷会来封村的。
到时候或许大家都会死。
人在无助时,便会怪力乱神、笃信仙鬼。
村中渐渐传起流言,说天降瘟疫,是仙人在收妖。
村民开始疯狂帮助仙人寻找所谓的“妖物”献祭,年老“成精”的猪马牛羊全被杀了。
但无济于事。
后来,聪明人渐渐“悟”了,这妖物或许是人型。
好巧不巧,小松钗进山挖草药,被滑坡困住,两日没回来。
第三天一早,里正起床,眼看村子残破不堪,突然崩溃大哭,向村民坦言说妖邪是他的妻儿——小妖已经跑了,还剩下大的。
一晃又过两天,小松钗对村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撑着半条命,艰难地回村,在村口被将他当幼弟看待的陈丰拦住。
陈丰让松钗快走:“你的秘密大家都知道了,快走吧,只当没回来过!”
松钗心中翻腾,懵噔着听闻了塌天的事实:你娘已经被村民绑起来烧死了,你这个“小妖怪”若是回去,也会被烧死的。
松钗被这消息彻底砸蒙了。他确实身有残疾,但他怎么会是妖孽?而那个身为丈夫、父亲的人,怎么就至于让娘亲被焚烧至死……
慌乱中,松钗躲回了山里,吃树皮、刨虫子、挖野菜过活。
而这之后,因为村民“焚烧妖孽”的诚意,大劫有了转机。
村中来了位医仙,年纪轻轻医术高明,除疫排难,点手活人命。
小半年过去,灾祸平息,小村子渐而向荣。
而松钗在山里彻底活成了野人,彻夜难眠。某天夜里,他终于忍不住潜回村中,他想质问父亲——我才是妖孽,你为什么连娘亲都要牵连。
他一路上设想过无数与父亲相见的场景:他会后悔、会说想念娘亲、会与我论大义、又或者即刻把我抓起来烧死……
可事实与松钗的设想均不一样,他只看见父亲因为“大义灭亲”更加被村民爱戴,欣然接受媒婆的说和,准备娶新媳妇了。
“我在窗外看着他的脸,只觉得陌生,”松钗声音淡淡的,“我突然不想问他了,如果娘亲有错,他又何尝没有?我们一家三口该一起去死才对。所以后半夜……我偷偷潜进屋里杀了他,我放火烧房子,想一把火连自己都烧了。只是可笑,大火绕在身边时,我还是怕了,我逃了。几天之后,我被张榜通缉,是陈丰报官,说看见我杀了全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