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徒儿总想弑师(14)
那大夫站起来身来,往左移一步,再上一阶,跪下。
他目光坚定,但充斥着血丝的眼睛出卖了他的疲惫。
他穷困潦倒,身上灰衫打满补丁,腿弯处补了多次,边沿都起毛了。
他身子似是不大好,摇摇晃晃站起来,又上一阶,跪。
“我佛慈悲……”
沈长清二人跟着大夫走到山顶,那大夫站在佛寺前,长跪不起,他道——
“陈某一生行医,没有求过什么回报。
“可苍天不公——
“佛曰回头是岸,却将陈某拒之门外——
“是真佛他老人家不敢见我吗?!”
沈长清倚着老树,颜华池伏在他肩头,趴在他耳边,吐出的气流撩起沈长清发丝,他笑,“那个人真有趣。”
他道,“没上山前,他比谁都毕恭毕敬,如今他跪在人家家门口,却又对着人家破口大骂。”
颜华池勾着沈长清脖颈,手底下不老实地摸了摸他的喉结。
“师尊啊,您说这人矛不矛盾?”
沈长清没搭话,微凉的掌心贴上徒弟滚烫的手腕,把那乱摸的爪子移开。
颜华池脸上的恶意未加掩饰,他混不在意沈长清怎么看他。
昨夜他就已说明,他说,他对长生没有兴趣。
他对沈长清很有兴趣。
他提醒过了,千万不要后悔。
颜华池舔了舔牙尖,咽下一口唾沫。
沈长清看过去,只觉得颜华池盯着他的目光宛如一只想要狩猎兔子的恶狼。
沈长清笑了,耐心地一根一根掰开徒弟的手指,再把那又往他身上勾搭的小爪子禁锢在手心。
他轻轻,“嗯,这个诡是有点意思。”
这个诡有点可怜,他动了怜悯之心。
所以并不想暴力解决,他想看看这里发生过什么。
颜华池像没长骨头似的,整个人软绵绵靠在沈长清身上,不懂就问,“诡是什么啊?”
“站好”,沈长清叹息,“你这样腰不难受吗?”
“诡是诡异之物的简称,这里是诡异之地,是诡主生前执念所化,消解诡主心结,我们就可以出去了。
“你可以理解为——那个大夫打开了鬼门关,把阴间的某些东西带到了此地。”
“比如一座山?”颜华池懒洋洋的,不想好好站,“那他可真厉害。比那个……那个癫公厉害多了。”
“愚公”,沈长清纠正,心中无奈——自家徒儿肚里没有墨水。他深吸一口气,“回府后每日功课不可落下,晚膳后例行来为师书房,给你找点书看。”
“我不想看”,颜华池眼睛笑成一条缝,只能隐约看见瞳孔中央带着点不怀好意,“念我听,好吗?”
这疑问句没有半点询问的诚意。
如果换个人来,见人如此得寸进尺,大抵是要恼的。
但偏偏此人姓沈,名长清。
沈长清不是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他似蚌,能包容沙子,还想把弄疼他的沙子用自己的耐心一点一点包裹打磨成浑圆的珍珠。
尖利的狼牙咬不穿他的壳,而他也不会跟崩了自己牙的小狼崽计较什么。
不成熟的小狼崽可以把占有欲当做喜欢,他却深深明白感情不能轻易托付。
无论是哪种情。
沈长清忽略徒弟的放肆,认真重复,“站好”。
“你说的我会考虑,我们先去见见这座寺庙的方丈。”
寺院的门敞开着,进出的人有些多,高高的门槛被人踩缺了一角,足以见证这庙多么受欢迎。
寺前牌匾是御赐,上了金漆,笔走龙蛇书着三个大字——通灵寺。
那字太过于眼熟,以至于沈长清不由自主抬头,仔细端详。
无论再过多少年,无论看过多少次,再一次见到那人的字迹,他仍然会称赞。
这字有字骨,这墨有血肉,是一整个完完整整的那人的写照。
苍劲,大气,狠辣,果决。
那里面藏着蓬勃的野心,藏着他笑容之下阴险的算计。
他沈长清算什么,颜柏榆才是这个世间最懂得谋权驭下之人。
“柏榆……”沈长清喃喃自语。
眼前忽然一黑,沈长清睫毛微颤。颜华池用手捂着他眼睛,语气危险,“师尊——徒儿的字想必不比这个差,您说呢。”
小孩子心性。沈长清捻了捻手持,温声道,“你说的对,因为为师没见过。幻想里的,总是要比实际好些的。”
颜华池手指下移,装作无意间擦过沈长清唇瓣,然后一脸无辜看着沈长清,“我好看还是老祖好看?”
这问题他答不了。
沈长清最终道,“你好看,我已经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子了。”
“是吗?”颜华池狐疑地瞟他一眼,两人一同踏入佛堂。
里边光线有些暗,橘红的阳光穿透镂花窗隙,照在供桌上的莲花灯中,倒显得那火苗又黯然几分。
从窗格向外望去,能看见院里的莲池,池中或许养了锦鲤,说不定还有长寿的老龟躺在石块上晒太阳。
供桌后面是观音的佛像,不是镀金的,只是泥塑而已。
不断有香客往功德箱里扔钱,有铜板,有银子,有钱票,甚至还有黄金珠宝。
方丈颈上戴着一大串佛珠,手里还捏着一串,他的佛衣整洁朴素,洗得有点发白,慈祥笑着,嘱咐身边一个小和尚,“留足香火钱,剩下的便散给需要它的人罢。”
小和尚应了是,抱着钱箱走了,只是离开前那神色有些许不自然。
周遭百姓赞声一片。
“这老头还挺虚荣”,颜华池低声道,“若这通灵寺一直是这么做的,他有什么必要再特意吩咐。若他当真菩萨心肠,为何不深藏功名,却非要在人前提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