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徒儿总想弑师(42)
他知道这孩子折腾狠了,是困了,动作愈发轻柔起来。
他就着灯光给颜华池把身上的血一点点擦干净,解了湿布搁在一旁,换上婆婆准备的布条。
婆婆方才跟他说,这镇上的药早就被征了去了,医馆开不下去,几个大夫连夜跑路了。
沈长清只能先止了血,然后把徒弟搬到床上,给他穿上布衣,盖好被子。
做完这些,已经过了半夜了,沈长清身上的水早就干了,粘在皮肤上,怪不舒服的。
他一件一件脱了衣,连着破破烂烂的白色中衣一起,叠好了,放在桌上。
清冷的月华打在他背上,那里青紫斑驳,沈长清缓缓呼气,他脊骨情况不好,多半是断了。
早在风起,颜华池压着他一起倒下的时候,就被那凸起的木头顶断了。
然后他硬撑着下水,硬撑着救人,又一路开了鬼门背着徒弟走到这里。
沈长清好像不知道痛,眼里没什么情绪,背过手去把错位的骨头按回去,然后提了水壶来换水。
是热的,也是婆婆备的。旁边地上还摆着个小缸,里面是冰凉的井水。
他很快把自己收拾好,然后换了衣衫,熄了油灯,坐在月光下沉思。
官府频繁征税有两种可能,一个是自己贪污,一个是被逼无奈。
更大的可能是后者,白天他并没有细问颜平究竟是怎么募捐的灾款。
如果颜平将其与官员政绩挂钩,官员们自己倾家荡产贴了银子还不够,会怎样呢?
会对下一级官属施压,然后一级一级重复这个过程。
富饶的地方倒也罢了,可这镇挨着牛驼山,经常有胡子骚扰,产的粮够养活自己就不错了,哪里来的余粮捐给益州?
可皇帝说要捐,不捐就摘了你上司的乌纱帽,于是你上司也跟你说,筹不到粮你就自裁吧!
跟自己的脑袋比起来,老百姓活不活得下去算屁大点事儿!
这世道,拜菩萨没用,再怎么菩萨心肠的官老爷,他也得先求自保。
归根结底,是做君主的眼里没有民生。
那时候,他在山上,听说天齐大灾,颜柏榆力排众议坚持减免赋税,然后去向邻国借粮。
别国肯借,他就客客气气陪着笑脸,别国不肯借,他也不勉强。
朝臣说他这是灭自己志气,长他人威风。
颜柏榆不在乎,他只想让他天齐的百姓好好过日子。
后来百姓知道圣上如此爱护他们,感动不已,自发组织起来,大兴生产,开荒地,试新种!
在赋税减半的前提下,来年国库却反充盈两成半!
那时候,众志成城的人战胜了喜怒无常的天。
百姓们抬着一袋袋粮食聚集在官府门口,县老爷们说,“够啦够啦,皇上有旨,不许多收。”
百姓不走,笑呵呵的,“不能让陛下替我们背债,这些粮食不是交的税,是给陛下拿着还债的。”
于是一封封折子递到颜柏榆书房,颜柏榆夜挑灯火,看着各地丰收喜讯,终究没有按捺住激动的心情,给他写了一封只有一句话的短信。
“长清,万幸此年风调雨顺,去年亏空已填,孤一切安好,百姓也好。”
沈长清的白鸽在隔日清晨落在宫门口,宫女给颜柏榆也带去一封信。
同样只有一句话。
“臣已知悉,愿陛下安。”
沈长清没有称呼他柏榆,也没有在信中提及有关自己的任何事情。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通信,自那以后,他们一个在山上,观望烟火,一个在人间,励精图治。
——但忆当年,山盟不再,家书难托,莫,莫,莫。
——今朝回首,故人已去,唯我长生,错,错,错。
颜平啊,沈长清眸色深邃,凝着窗格上的一朵落花,你比你祖宗可差远了。
拆东墙补西墙,解了益州的急又积了别州的怨。
这问题还要等他回京才能从根源上解决。
沈长清换了个姿势坐,背着月光,他担心颜华池下半夜会发烧。
坐了一会,果然就听见那边有人哼哼唧唧的。
他起身,取了洗好的毛巾,从缸里舀了冷水在盆里,浸湿。
井水渐渐晕开,沈长清指腹冰凉,他走到床边,弯腰时顿了一下,没在意,只用那毛巾给徒弟擦着腋窝和手脚降温。
“沈……沈…长清”,颜华池辗转反侧,睡得不安稳,胡言乱语说着梦话,“不要……不要过来……”
不要过来?沈长清垂了眸子,这人不是巴不得成日黏在他身上么?
“不要过来……你走…你走……”颜华池说着说着,就开始闹,“让你走听见没……你不走,不走我要亲你了。”
沈长清还没反应过来,那小东西就揪住他领子,把他往下拽!
他轻嘶一声,一手扶腰,一手控制住小徒弟到处乱抓的手,把那小手塞回被子里,掖好被角。
然后他就起身,准备去沾水,那只手却又伸出来,一把抓住他袖子。
“我让你走了吗,不准走,我要亲你。”
沈长清:“……”
他不想理徒弟的胡话,这小子神志不清前言不搭后语,他懒得计较,掰开徒弟的手指,去沾水。
把吸饱了水的毛巾放到颜华池头顶,颜华池烧红的脸才好看些了。
颜华池抿唇闭眼,像是冷,就蜷缩起来,蜷成一团。
“母后……我没有不高兴……”
那毛巾随着他的动作,滑落下来。
“是快乐…是快乐……我好快乐……母后爱我,我好快乐啊……”
颜华池一边说着快乐,一边把自己缩成更小一团,他紧紧裹着被子,却不够,仍然瑟瑟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