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徒儿总想弑师(48)
雪渐渐大了,雪是轻的,是柔的,却压断了松树的枝条,咔嚓一声,积雪落下来,把地上的雪层砸了一个坑。
雪盖了沈长清满头,像是被风霜吹白了的他的发。
于是沈长清想,如果自己是个正常人,会生华发,会转世轮回,会在星辰流转日月更替下,循着一条看不见的命运的线,顺着它,走啊走。
顺着一条名为历史的线,走啊走,走成你我,走成众生的样子——他会在轮回里活过很多世,会成为很多人,而他曾经牵挂又亲手送走的人会以新的样子回到他身边,到那时他是否还能认出?
岁月的马车载着众生匆匆而去,世上轮转又三千秋,唯独把他给遗忘了,把他一个人落下在浮世里,让他孤零零地看着沧海变桑田。
所以沈长清低头看着众生的眼睛里,其实总是会藏着一点点,就那么一点点羡慕的。
屠日青很快踏雪归来,又或者其实是鬼蜮的时间又更改了,只不过一晃神的功夫,这天就又黑了。
他头上戴着斗笠,身上穿着蓑衣,肩头的雪被他抖落,他一手提着油纸包,一手拿着几贴膏药。
豆腐半块,膏药三贴,屠婆婆把豆腐切碎了,切成丁了,又剁成泥才往锅里下,炉子边缘烤着一块膏药。
等锅里烧开了,膏药还没烤化,父子两个在堂屋里吃饭,屠婆婆独自蹲在炉子前照看膏药。
等到烤好了,屠父早就放下了碗筷,而饭菜也所剩无几。
屠婆婆伺候男人换好了膏药,收拾了桌子,才又蹲在炉子前,端着碗,夹一点剩下的葱,就着冷饭往肚里咽。
分明是支撑一家人的主心骨,分明是那么要强的女人,却其实连上桌吃顿饭的资格都没有。
她被迫困在自己那巴掌大的一方地,就如同那被装进匣子里的明珠,她努力彰显着存在感,但其实根本无人在意。
是那么,那么的,可悲。
第29章 怎么能死不瞑目
屠婆婆仿佛早就习惯了, 用米饭拌一拌剩下的肉汤,埋头一口口咽着。
一片黑影遮住了视线,跟着碗里就多了块拇指长的肉条。
麻雀本就肉少, 屠婆婆抬头, 眼里一点情绪波动都没有, “娘不喜欢吃肉, 夹走。”
屠日青好像说了什么,但沈长清离得太远, 没有听清。
白雪飞速消融, 绿芽疯狂抽条。
这堂屋里很突兀的, 就多出很多人。
这些人应当都是村民,几个大老爷们把屠婆婆围在中间, 对着她指指点点。
“不是我们劝你, 本来你一个妇道人家就应该安安分分,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出来抛什么头露什么面。”
这指责来得毫无道理,屠父坐在边上抱着酒坛醉生梦死, 一丁点要帮忙的意思都没有。
“这回魂汤的药方子你一个女人拿在手里有什么用, 不如交给我们帮你经营, 卖汤的钱分一点给你, 也不算你吃亏, 你看怎么样?”
沈长清扫了那几个人一眼, 原来这才是最终目的。
这几条汉子闯到别人家里,语气又这样生硬,不像来谈生意, 像是来豪夺强取。
“好啊”,屠婆婆冷笑, “都是本家,若拿的出三十两银子,这汤方子就当婶送你们的。”
“你这贱人都要钱了,还说什么送!”有一人按捺不住,贪婪本性暴露无遗,面目扭曲狰狞道。
“那三十两买的是合伙的诚意!没诚意就滚!滚出老娘的房子!”
啪——!
那人就恶狠狠甩了屠婆婆一耳光,“敢骂老子,贱货!”
“呸!”那人居高临下吐了口唾沫在屠婆婆脸上,“认清自己的地位,你,只是一个女人,一个天生的贱骨头!”
自己的女人被欺负到这种地步了,屠父还是无动于衷。
他神情麻木不仁,一口口灌着酒,然后忽然一摔酒坛,站起来,抬手。
打的是自己的女人,他同样啐一口,且是浓痰。
“他妈的净给老子惹事,丢人现眼的东西!男人的话就是天,你听见了没!去拿,然后道歉!”
那个坚强的女人的肩膀在这一刻忽然彻底坍塌,她转身,步履沉重,佝偻下来的腰背上仿佛压了千斤重。
仿佛压了千斤重,纵使利益受损,也要死死把这个嚣张的女人压制在地上,让她颜面扫地,以免她生出些不该有的反抗念头。
她不认得字,却从小熟背着三纲五常。
她一直都很爱干净,如今却满脸秽物。她沉默着将那些东西洗干净,洗了一遍又一遍,几乎要把自己的脸皮给搓破。
她走回堂屋,取来一张泛黄的包过东西的油纸,还有一块木炭,递给为首的男人。
她不会写字,就口述下来。
临到末了自己的男人逼着她道歉的时候,她却死死抿住唇,一声也不肯出。
“算啦算啦!屠老四,爷几个懒得跟个娘们计较!”
那几人达到了目的,不想多生事端。
可这个被称作屠老四的男人,为了挽回他那点可怜的面子,为了彰显他在管教自己婆娘方面得天独厚的优越感,手臂高抬重落,好像打的不是体贴他照顾他的妻子,而是一个合该给他出气的畜生。
屠婆婆眼里的光越来越黯,越来越微弱,等到人都走远了,屠老四才松开拎着她衣领的手。
她衣衫凌乱,面颊上遍布红痕,嘴角一大块青紫,她瘫在地上咳了一阵,吐出几颗被男人一巴掌一巴掌生生打落的牙齿。
混着血水的唾液控制不住滴在身上、地上,脏污了她洗得干干净净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