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绥(17)
不自觉,已是榴月十五。
每月十五,是他们的大日子,吃酒赏月,免杂事,去烦闷。
清晨晏屿青方带了烤鸡上山。
三人正吃着,冯愈不知从何处拿了张信笺,放至淮鸢面前。
淮鸢指尖沾了油渍,眼神示意晏屿青帮她展开,又得了冯愈一记白眼。
冯愈对晏屿青印象极好,虽平日见面次数不多,然为人沉稳,话虽不多,脾气却是出奇得好。
看着便是非富即贵,被他们师徒二人指使来去,也毫无怨言,最重要的是,他每回上山,或烤鸡,或炸虾,总是牵挂着他们,实为难得。
淮鸢自当瞧不见他的嫌弃,就着晏屿青的手看,却是愣住。
“这是从川源城寄来的信?”
她虽甚少了解地名,却也知晓这川源城是大成数一数二的繁盛地。
虽距天山不远,但她以为师傅早已远离红尘,自是再无与世间再生联系。
然信上虽言语不多,无一不是道着与他关系匪浅,甚于信末写着:盼君归。
冯愈一改往日顽劣,嗓音微沉:“想必你也听过,二十年前我还在京城。”
那时的他风光无限,连太医院院使皆不放眼中,何谈那些普通御医。
因而当那九品吏目领着孩子来向他拜师时,他甚至都不愿多说,摆摆手就将离去。
谁料那人声泪俱下,带着孩子一同跪倒在他面前,只说他已于御前犯了错,不日便将治罪,为保下他唯一血脉只得求至此处,若不愿收徒,将养身侧将来送老也成。
看着懵懂孩童茫然望着丢弃尊严,跪倒哭喊的父亲,不知未来几许,不明来路,眼中尽是惊慌。
偏冯愈此人,顽劣不堪,恣意纵情是真,心软亦是真。
万千恻隐下,他默然收了此子为徒。
说是为徒,却更像义子,好吃好喝供着。
谁料,便是此子,长大后却是亲手终了冯愈医者路。
第 10 章
冯愈义子名唤冯恒,自那日起,便随了他姓。
冯恒虽天赋不高,少时也算听话,该读的书一本不落,该学的理论也皆背了,然只记得表层,再深一寸的道理他便不能领会。
冯愈顺风顺水一世,从未见过如此蠢笨之人,他却也不嫌弃,成日琢磨着该用何种浅显话语同他一一解释。
如此,待冯恒十八竟也成了大夫,小病依循医书看得来,大病摇来冯愈倒也看的。
因而亦有不少人听了他的名声,自千里外赶来问诊。
一而再再而三,竟也传出响亮名声,以至宫中伸来橄榄枝,这本就是凡间医者最向往之处,他未多作思虑便应了。
这头应下后,冯愈方得知此事,发了几通火无果,也只得被迫接受了。
若他能老实本分安心做个太医,倒也不失和顺,偏又被他人撺掇着拉帮结派,一心分了大半于勾心斗角之上。
冯愈屡屡告诫教育,他却不知是天生蠢笨亦或是硬了翅膀,效果甚微。
什么也没能改变,反将疏离了些。
后来会发生那事,也是这一步步行差踏错造成的。
思及此事,冯愈难掩痛楚,拾起手边茶杯仰头一饮而尽。
淮鸢从未见过他这般模样,不知该说什么方能安慰,终什么也没说。
面临人世最痛苦之事,再多安慰之词只显苍白敷衍,不若静静听他诉尽,倒舒他烦闷。
“赶到宫中的时候,皇帝已下死罪,我儿却瞪着眼直直望着我,问我为什么不走。”
那日,冯愈方自郊外回来,在进屋木桌处,看见那张字条。
是冯恒的字迹,上头工整曰:
徒儿犯下滔天罪行,恐牵连师父,烦请速离京!
徒儿不孝,未有孝顺之机,来世必报。
然为人父母者,还未有过弃子茍活之例。
他见此话,心急如焚,幸得存一线清醒,冥冥中翻了他的书册,果真寻得罪证,急急揣于怀中入了宫。
皇帝见了他,不怒反笑,还未曾见过抄家旨意未下,便自投罗网的。
冯愈多年行医,早已养就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来时便打听罢发生了何事。
今晨怀胎四月的云贵人,在侍奉皇帝更衣时倏忽吐血昏迷,再醒来时竟已成了痴傻之人,片刻便落了红。
然侍奉云贵人胎的,自始至终便只有冯恒。
差人寻了太医院所载用药,众人大惊,剂量过大不说,偏还添了不少损胎之物,药物相斥下,竟意外致云贵人疯傻。
那林太医愤声怒斥,句句指控冯恒用心险恶却医术不精:“若不是这般巧合,恐怕最终云贵人这胎便会成了‘意外’。”
皇帝听此勃然大怒,连与他辩驳机会都未给,话赶话便下了死罪。
幸得冯恒似早有预感,于家中留了字条倒让冯愈入了宫及时拦下。
他呈上医书,言情切切:“冯恒一贯呆傻,旁人的话他没有不信的,这才轻易被旁人害了去。”
“这是小民在家中翻找到的,书名曰《内经》,然里头药方古怪,不似经过试验所得,以小民多年经验看来,此书是名副其实的伪书!”
宦官接过上递,然皇帝只敷衍翻了几页便扔至一旁,心生不耐:“听你所言,是有人诬害他?”
他侧目瞥了眼跪倒在地的冯恒,厌烦得不行,不欲再看。
蠢笨呆傻,医术不精,冤枉与否皆是不中用的。
冯愈忙急切望向他,轻声道:“恒儿别怕,快说是谁给了你这册医书!”
冯恒垂了眼眸,如死灰般眼眸抬起,见他眼中焦急神色,虽心知无用,还是遂了他愿,平淡道:“这书是林建送的。”